置身在三十多层的高楼里,人就像是漂浮在半空中的一粒尘埃。低头看地,地面上的东西模模糊糊,似清晰又不清晰。举目望天,天却被幢幢高楼给遮挡住了,根本不知道天在何方。一个单元,倒是住着一百多户人家,却谁也不认识谁,仿佛是不同星球的客户,只有个性,还未形成有效的凝聚力。
忽然,我想起了几十前的那些邻居们。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服务的机关,是从另一个部门分离出来的,除了几张办公桌,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后来,上级拔了一笔钱,在小城近郊买了一块地,圈了一个院落,盖上了几间房子,这才……
我去时,机关人多了,办公室拥挤,很多人也需要解决住房问题。于是,东挪西借的,在原办公室前面的开阔地上盖了一幢办公楼。所谓的办公楼,就是叠加起来的,两层30多间的筒子楼。
属于什么楼不打紧,不在其名,只在其实用。机关办公室全部挪到了二楼,每个部门都拥有一到两间的办公室,还有一个三大间敞开的会议室,办公环境陡然是今非昔比了。
最大的好处是,原来的办公室,经过改造,成为干部宿舍。而且,办公楼的一层,除了留下几间当仓库使用,其他的也都改为宿舍。同时,又在办公楼东侧剩余的空地上盖了两套住宅用房。也就是说,机关通过盖办公楼,差不多一次性解决了干部职工的住房问题。
我是年轻人,还是无职无位的新人,分房是没有资格的。好在……
我得到了办公楼一层,靠西侧一端的两间房子。考虑到没有厨房,我爱人从她的单位要了点钱,在楼下的角落处加盖了一间小房子,就算是厨房了。此时,我儿子也就是两三岁的光景吧,一个初成的三口之家,名副其实地拥有一个家了。
我的东侧,隔着仓库,是一位从部队转业回来的C,也是住了两间的房子。还空着几间,是给单身汉们预留的。
楼东侧的两套房,一套分给了一个五口之家的S,一套分给了一位有着三代人的Z。办公楼的北面,我家的后窗户外,便是我的直接领导老T家。
一个院落里的人家,既是同事,也是邻居。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既是一个小社会,更像是一个大家庭。
那时,我家的那位在省城读大学,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我在家里,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儿子,真正应验了所谓的“既当爹,又当娘”的状态了。我自小便不善于当家理政,更不会做家务事。现在好了,不会做饭,也伺候不了孩子。爷俩饥一顿饱一顿的不说,孩子的冷热、睡觉等琐事都搞得一塌糊涂。
老T的夫人姓Y,是才从乡村上来的农家妇女,五十多岁的年纪,我们以孩子的口吻称呼她Y奶奶。她不识字,也不熟悉城市人的生活,却天生地知道邻里之间需要互相帮助。常常,Y奶奶就站在我的窗下,看着我捣鼓孩子的吃喝、穿衣等事,便适时地指点一二。尤其是早晨,她会敲着窗玻璃,手里拿着一枚煮熟了的鸡蛋,说:“来,早上吃个蛋,来不及吃早饭也不要紧的。”我想说不要,却又说不出口。因为,Y奶奶一脸的真诚。一双昏花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儿子转。我只能接过来,收下了。
那位转业军人C,跟我差不多的年纪。他出生在长江南岸的某乡村,当兵前没有上过学,十足的文盲。在部队这大学校里,不仅学会了识字,也学到了一些文化知识。最关键的,是“提了干”,且做到了副连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找对象时没考虑故乡的美女,却选择了古城庐州郊县的一位女工。因此,家安在女方,转业也转到了女方所在地的小城,与我成为同事。据他自己说,转业时部队特为其调升了一级,成为正连职干部了。于是,在机关里,大家送给他一个绰号:C正连。
C正连也是三口之家,妻子工作较累,还经常要加夜班。C正连,既要上班,也要忙家务,还要伺候孩子,算是个忙人吧。家务事,孩子的事,能忙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倒也不会产生异样的后果。问题是他自己,文化程度不高,在清一色大中专以上文化的人之间厮混,有些难以匹敌,赶不上趟。不过,这是对糊涂人说的,聪明人自有聪明的招数。
无论是工作中,还是休闲时刻,C正连都在关注着机关里的每一位领导与同事们。谁喜欢打牌,谁喜欢下棋,谁喜欢喝酒,谁喜欢……一一记在心里。然后,投其所好。喜欢打牌的,一有时间就陪你打上两牌。喜欢下棋的,茶余饭后,会积极主动地来邀约,杀他两盘。而且,输与赢绝对把握得恰到好处。喜欢喝酒的就更好办了,只要有“饭局”,必会作陪,并毫不犹豫地跟你来个“一醉方休”,就是醉得不省人事了,也会笑着爬回家。倒是他的妻子,有点搞笑,每逢他“老酒吃多了”,她便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既不管他,也不管儿子。他呢?酒醉心明,自己拎一瓶水,拔掉瓶盖,放在床边。夜里口渴了,爬起来,抱着水瓶就喝。常常,夜里迷迷糊糊地爬下床来找水瓶,就是找不到,水瓶竟然“跑”了。只能作罢,任其口腔肠胃干渴如火。第二天起床后,却发现水瓶就在厨房里。他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只能摇摇头,什么都不说了。
C正连付出了代价,自然是有收获的。不久,机关里提拔一批中层干部,他与我等几位的名字后面都带上了个“长”字,且主持一个部门的工作,成为一方诸侯。还因为,他在部队上就是“正连”,第二年特意提升他为非领导职务的“副主任科员”,提前步入领导的序列了。
是他太聪明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养育个小子,跟我儿子一样大,同时上学读的书,却是个“困难户”。不过,C正连夫妇俩都觉得无所谓,只要认识几个字,能写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于是,小家伙的聪明才智全用在结交朋友上,还未成年呢,倒会谈女朋友了。自然也就早早地辍学,走上社会,做生意。其实,孩子很聪明,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都成大老板了。
S,也是跟我年龄相仿的人。只不过,他是父母的独子,从小就被宠着,读书不多,参加工作却很早,结婚也很早。我们成为同事时,他已是两女一男的五口之家了。夫妻俩都有工作,收入状况极好。岂料,S喜欢“喝两口”,是个无酒不餐的人物。
乡村俗语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的夫人,也是“半斤不醉,八两不倒”,人称酒中之仙女也!
据说,他们喜欢喝酒,是其祖籍地的“乡风”熏陶出来的。一座小镇子,其实就是一条街,差不多一千米的长度,人口过万,历史悠久,很有些文化的底蕴。街两边,商铺鳞次栉比,商业氛围极其浓厚。即便是以农业为主,小镇人也把心思放在街上,放在买卖里。商业经营得好坏不说,小镇人却实实在在地沉湎在商人的本色之中。
小镇上的大多数人家,都有一到两间的沿街商铺,还都是自己在经营着,或卖日用百货,或卖衣服布匹,或卖烟酒茶糖,或开个小饭馆、小酒店、小旅栈、小浴池……
早晨,沐浴着朝霞,商户的主人们,喜欢在自家门前支起个小桌子、小凳子,摆上两个精致的小菜,买来几件点心,泡上一壶好茶,慢品细饮,享受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还有些人喜欢热闹,抱着小茶壶,坐到饭馆、点心店的雅间里,三五一窝,七八一桌,点心铺垫,细茶为饮,高谈阔论,纵横天下。
据知情人透露,许多人的小茶壶里,根本不是茶,而是正宗的烧酒。也就是说,小镇人早上就开始喝酒,中午、晚上就不用说了,无酒不餐哟!
S夫妇从小就生活在“酒”的氛围中,岂有不喝酒的道理?常常,只见S醉眼蒙眬,踉踉跄跄地走着小碎步,两只手还像是在酒桌上与人划拳、敲杠似的,上下挥舞着。你要问他:“从哪儿来?”
他叫道:“嘿,小逗两杯!”
这种日子,那时是这样过着。此后的很多年里,也依旧是这样地过着。
S的夫人有些特别,非常的能干,家里家外什么事都是她,不仅头脑灵活,手眼也是极其的麻利。
我家那位从小读书,也不太会做那些琐碎的家务活。尤其是厨房里的一些事儿,根本就做不来,比如杀鸡宰鸭等,不知道从何下手。有一回,亲戚送来一只鸡,她呀,干瞪眼了,怎么杀?怎么炖?S的夫人看见了,说:“这,太简单了,我来!”
只见她左手抓住了鸡翅膀的根处,小拇指勾住鸡的一只腿,大拇指与食指掐住鸡脖子。右手顺势摘掉鸡脖子处的一片绒毛,抄起菜刀,刀刃擦着鸡脖子处的皮,顺势地挥去,血便溅出。她放下刀的右手,捏住鸡嘴,血口子对准接血的碗,上下地巅上两巅,待鸡血流得差不多了,这才将鸡头搅到两根翅膀之间,扔在了地上。再看鸡,两条腿还在动,整个身子已然是一坨了。
然后,拿来一只洗脸盆,将鸡放在盆里,解开搅着的翅膀,将开水往鸡的身上浇,重点浇鸡头和鸡腿。接着翻动两下,乘着热水热鸡的热乎劲,双手的十个手指一边摘,一边褪,一眨眼的工夫,鸡毛全都落在水里,白净净的肉鸡已在她的手上了。
接下来,还是在脸盆里,放上清水,洗洗褪褪,换过两次水,再抄起菜刀,一挥手便将鸡肚子给剖开了。一只手伸进鸡肚子里,上下一拉,杂七杂八带着血的,冒着热气的鸡杂碎等,全被掏了出来。再弄点盐,撒在鸡嘴、鸡屁股上,揉一揉,洗一洗,鸡干净了,可以下锅炖了。前前后后,也就二十分钟吧。这时,她站起身来,朝她笑了笑,说:“鸡杂会不会处理?不会,我拿回去,弄好了再送给你!”说完,还没等对方答话,一伸手抓起一大把的鸡杂,风风火火地走了。在她的身后,鸡杂的血水滴落出了一个又一个的“S”。
Z,是机关里的主办会计。他家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是师范毕业,成为人民教师了。尤其是老大,已经结婚成家,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女儿。他们不在家里住,却经常回来,老大的女儿还喜欢在爷爷奶奶这里玩。Z的三儿子,也就是老三,正在读高中,跟Z一样,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或许是职业的原因,Z成天沉浸在报表、账册之中,很少跟人说笑,更不会无端地与人闲聊、瞎扯。老三呢?个头还未长起来,却很秀气,像个奶油小生。每天,放学回家后,喜欢帮他妈妈做事,很少看到他在学习。但是,我们都知道老三的学习成绩好,一直以来都是全年级的前三名。平时,看到谁都很少说话,却是一脸憨憨地笑,一双乐滋滋的眼睛。
那时,我们机关院子里还没有接通自来水,吃水用水需要去一口很深的砖井,用绳子拴着桶将水扯上来,再往家里挑。Z家的水,基本上都是老三扯,老三挑。老三挑水,专门选在中午时分。更有意思的是,差不多三百米的距离,老三不穿鞋,赤裸着双脚挑水。院子里的地面是原生态的,既没有铺过草坪,也没有修过路。杂草、土坎垃、玻璃瓦片、碎石子等,什么都有。要说有路,就是常年被人蹚出来的自然小道。老三的一副肩头,压着一根扁担,两桶水一左一右。白净净的一双脚,轻轻地挪动着,既不快也不慢,像是一部机器,被设定好了频率与速度,一步一步地向家里走去。
有人问老三:“这样挑水,脚受得了吗?”
老三淡淡地说道:“没事的。就是想考验一下我的毅力跟耐力能达到什么程度!”
有道是,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那年高考,老三一举考成了全县的状元,被上海的复旦大学提前录取了。更令人佩服的是,复旦大学毕业后,又被美国某大学相中,拿下博士后学位,成为该大学的终身教授,也在美国定居并取得了绿卡。前几年,母校举行校庆活动,特邀他归国。可能是档期错不开吧,人没有回,信来了。庆祝大会上,他的信被主持人全篇诵读,校友们不仅惊叹其爱国、爱母校之情浓烈,更惊叹其文字卓越,文采斐然。一次次地被掌声打断,一次次地搅动得校友们热泪盈眶。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别看这些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人,平时过日子,互相间并没有多少交集,仿佛就是田间地头的玉米棒,你是你,我是我,谁也不去打扰谁。
有一天上午,我和机关的大多数人,都外出办事去了,办公室只留下一两个人值班。恰在此时,我家的那位在门口喂孩子吃东西,却没有在意办公楼后面的货场里,一辆装载着两棵大木头的三轮车冲了出来。到了大门口处,三轮车想加速冲过门口处的慢坡,直接上路。就在三轮车经过我家门口时,车子却拐了弯,猛地向右侧的我家里奔去。她和孩子,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她被圈到三轮车的车底下去了。万幸的是,孩子与冲来的三轮车不在一条线上,孩子只是被冲击波掀翻在地,吓得哇哇大哭,却没有受伤。她则昏过去了,在车肚子底下不能动弹了。
三轮车的驾驶员跳下车来,不是救人,倒骂开了,说怎么挡了他的路。
不知道是邻居的谁,最先看到了这个场景,疯也似的跑了过来。并且,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叫道:“三轮车撞人了,快来人啦!”
她的叫声未落,前后左右,凡是在家的,听到了叫声的,呼啦啦啦地,立即赶来,将三轮车团团围住。同时,有人抱起我儿子,有人揪着驾驶员不让其跑掉,有人迅速地掀翻三轮车,将她救了出来。然后,大家一起训起驾驶员:“还愣着干什么?赶紧送医院!”
待我得到消息,赶到医院时,阿姨、姐姐们都围在病床前,拿药递水,嘘寒问暖。接着,一位挨着一位地向我介绍着当时的情况。一时,我听不清大家都在说什么,却也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经医生初步诊断,她身上多处挫伤,头部的后脑处撞击较重,是脑震荡。那时,医院没有磁共振等设施,无法做进一步的确诊。然而,这一撞便留下了后遗症。后来,经常头晕、心悸。最终,演变成脑梗死、冠心病。医生说,这些都与当年头脑受到撞击有关。
后来,我站在楼上往下看,真的是不寒而栗。若是三轮车真的开进我家里,若是三轮车直接……不敢想象。所幸,邻居们“同仇敌忾”,抢救及时,要不然……
掐指一算,几十年过去了,我从青年蜕变为老年。那些邻居们,也大多都是垂垂翁媪了,甚至……一张张亲切的面孔,一双双和善的眼睛,也总是在我的眼前闪烁。那个院落,极其分散,建筑也很不规范,却又是不能分割的一个肌体。那里,有蓝蓝的天空,有亮丽的阳光,有细细的清风。我依旧觉得,大家还是邻居,还在享受着一个大家庭的快乐与和谐。
2023年1月22日写于合肥巢湖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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