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李太后情绪激动,眼眶中泪花闪闪。“母后!”朱翊钧涩涩地喊了一句,竟不知如何控制眼前的局势。冯保趁机煽风点火,悻悻说道:
“高胡子人虽走,但阴魂不散。看来不用上雷霆手段,这股子邪风还煞不下来。”
“张先生,你认为伍可应如何处置?”李太后问。云台内的气氛已是非常紧张。张居正心底清楚,如果自己的回答稍有不慎,就会种下祸根。稍稍一想,他答道:“臣认为,皇上下旨严加申斥即可。”
“这是不是太轻了?”
李太后反问的口气虽然很轻,却让人感到了威胁。张居正微微蹙眉,冷不丁反问了一句:“依太后之见,应该如何处置才好呢?”
李太后嘴角一翘,立时露出泼辣的样子,谑道:“张先生这一问,等于是唆使咱干政了。要论咱个人的好恶,这个伍可,把他削职为民咱看还是轻的。但一个朝廷命官的升贬去留,哪能让我这妇道人家做主,你如今是堂堂正正的首辅,处理一个人的意见都拿不出来,还谈什么刷新吏治,富国强兵?”
李太后伶牙俐齿,把张居正狠狠地“刺”了一下。张居正却是不慌不忙,顿首答道:“臣不是没有意见,而是担心臣的意见与太后的想法相左。”
“那又有何碍,只要你出以公心,处置得当,咱们就应该听你的。”
“太后如此信任,臣不胜感谢。”张居正欠欠身子,不卑不亢回答。他觉得时机成熟,是拿出自己主见的时候了。于是抚了抚长须,拉开架式作了长篇陈述:“太后在帷幕中时,大概已听到臣已提醒皇上,应该在例朝时升座一问,在京各衙门,各省府州县的命官都在干什么?方才冯公公念的邸报上的三个条陈,就很说明问题。臣在官场呆了二十多年,身历三朝,眼见仕宦风气江河日下,常常痛心疾首,每至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嘉靖一朝,世庙因笃信斋醮,一切朝政听任严嵩处理。严氏父子巧言佞说,图私为务,取宠乎上而谗贼于下。柄国二十余年,导致朝廷纲常不举,政令教化不行。洪武永乐一脉开创的大明气象,清廉为本奉公惟谨的士林风气,在嘉靖一朝几乎丧失殆尽。世庙好修玄,好祥瑞,好变异,严嵩投其所好,每天捏造许多祥瑞变异之事呈报大内。各地官员纷纷响应,什么猪变麒麟鸡变凤凰,黄河鲤鱼口中吐出九条青龙等等旷世奇闻,都成了驿路快报。督抚大臣献符争宠,表贺塞路星驰京师。世庙一高兴,便会给这些造谣以惑圣听的官员升官晋爵。长此以往,幸门大开。忠恳之士,每见放逐;淫巧之人,屡得便宜。以致江淮水患疏于治理,赋税积欠无人追缴。两京大僚尸位素餐,以奢靡为尚;地方官吏盘剥小民,以搜财为工。嘉靖四十三年,有一个户部主事六品小官,名叫海瑞,对这种弊政深恶痛绝,遂备了棺材上疏直接指斥世庙。惹得世庙大怒,把海瑞打入死牢。
“嘉靖四十五年,世庙驾崩。隆庆皇帝入承大统。天下振奋,万民拥戴。隆庆皇帝嗣位之初,也想挽振颓风,刷新吏治,重树洪武皇帝亲手创建的纲常教令。奈何积弊太深,人心坏朽,隆庆皇帝虽英姿天纵宵衣旰食,也难以毕其功于一役。加之隆庆皇帝在位六年,内阁走马灯一样换了四位首辅,人不安神席不暇暖,为保禄位勾心斗角,哪里还有心思来整顿政务稽察弊端呢?更可惜天不假年,隆庆皇帝英年早逝,遂使嘉靖颓风,至今绵延而不息。
“正因为如此,通政司的邸报才会出现如此怪诞的条陈,这都是嘉靖遗风。山西太原的巡抚御史伍可之所以上奏男变女的荒唐事,也正是有了这样的前提。就伍可这件事,不用说指桑骂槐攻击太后,就是制造奇闻混淆视听,我们就有种种理由将他重重治罪。但问题的症结在于,伍可之事绝非个案,而是官场的普遍现象。若不正本清源拨乱反正,今天处罚了一个伍可,明日还会有十个八个叫张可王可的糊涂官员继续水行旧路,上各种乱七八糟的条陈奏折以惑圣听!”
张居正说到这里,觉得口干,便停下来喝了几口茶。他的这番话本是昨日就想好了的,所以说起来条分缕析,大有振聋发聩余音绕梁的功效,在座的三个人,都被他的话深深地震慑。特别是李太后,张居正讲话时,她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这位身材颀长脸上轮廓分明的中极殿大学士。自从进了裕王府以后,由于宫禁甚严,除了隆庆皇帝之外,她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与一个男子对坐。隆庆皇帝病危时,她虽然隔着帷幕与张居正见过一面,但那时因心存悲痛未及细看。现在她才发现,张居正的声音充满魅力,气质如此诱人。她不禁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但“邪念”一起,她顿感羞愧,佯装拭汗,掏出手帕来揩了揩臊红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