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开火的时候,听说这儿罢了几天市;城里的人大都搬到租界里去了,是什么时候又搬回来了的呢?大家都匆匆忙忙地在办年货,明天便是除夕了,这何曾是经过什么战火的地方呢?
在租界上住着的时候,觉得中国的天下是太平无事的,但到“中国地界”上来,更好,更好,我们中国更还是羲农盛世!
——时常打打仗,凑凑热闹,怕也还好罢?中国人反正一时还打死不完。
我只在杂乱的垃圾堆中走着,又不知道走了多少辰光,我走到一座宏大的庙宇前面了。
庙门是朱红漆漆的,画着一对对的彩色的神茶玉垒。正中的门媚上还倒站着一对飞金的狮子,门前陈列着许多卖食物的小摊,几张黝黑的帐篷把门媚上面的扁额遮住了。
——这是什么庙宇呢?城里有这么大的庙宇想来定是城隍庙了。
县里的城隍庙我是早就想来瞻仰的,但我在上海租界上前前后后住了将近两年,守着逼在近旁的城隍庙,却至今还不曾来过。
我为什么要到上海城隍庙来瞻仰呢?在没有听到我说出理由之前,我想,有多少朋友定会笑我罢?朋友们哟,我要到城隍庙来并不是要来进香,也并不是要来看进香的女子呢。我要到城隍庙来,是因为想来看这儿的一座古式的建筑。
前几年我在日本的时候,不知道在什么报上看见过一位日本画家介绍过一次“湖心亭”。他画了一个素描,在一个池子中间涌出一座飞甍跃瓴的楼阁。他说这个“湖心亭”在上海县城隍庙的后面、是上海市上所保存着的唯一的古建筑物,礼失而求诸野,他们日本人中都有这样热心的画家不远千里地肯来探访的“湖心亭”,难道我们守着住在上海的中国人竟没有来凭吊一凭吊的兴趣吗?请自傀始!请自傀始!我存了这个心,想去凭吊“湖心亭”已经好久好久了,但在上海快要住满两年,我却还不曾来过一次。人纵横是这样的,所想追求的是不可追求的东西,所可追求的却又把它闲却了。心里以为它总不会飞掉,但是时间倒把我们飞掉了!住在日本的时候想凭吊“湖心亭”,回到上海来又想去游那马溪,这样便是我们所说的人生!
我走到朱红漆的庙门口,我想象着一定是城隍庙了,便不禁欣喜起来——踏破芒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今天总可以和“湖心亭”见面了。
我从左手的侧门走进去。前门和二门之间有一个中庭,也是些卖食物的小摊贩拥挤着。我走到二门的阶上的时候,中门上横挂着一道算盘——唔,这真是一个极有意义的象征!这怕是我们中国人的“算盘主义”的表现罢!门上的一副对联是:
你的打算非凡,进一位退一位,谁料全盘都是错?
我却模糊不得,有几件记几件,后来结帐总无差。
照这样对联的意思看来,也一定是城隍庙了。城隍老爷在夸他的算盘精明。
我走进二门去,劈头看见的是正面的大殿上乱堆着一片砖瓦,很高的屋脊大半倒坏了,只剩着孤单单的四个鳌头。杂乱的砖瓦中倒着一个红方的额子,写着一个“泰”字。想那屋脊上一定是嵌着“国泰民安”四个字的罢?其余的三字已经不见了。
我看见这样的情形,最初从我心中涌出的一个疑问,以为怕是这回战事的成绩。我想着怕是一个炮弹打来把城隍老爷的脑袋子打中了,就和浏河的东岳庙,悬脚岭的关帝庙一样。但我这个断案立刻便动摇起来,我看见正殿的门媚是新补上去的,虽然草率,但总算补好了。中国人的收拾能力决不会有这样快的!战事的结束不是才三五天吗?
我又走进大殿去了。很庞大的梁柱与很高耸的屋顶,想见当年建筑时的浩大的工程。但除新由木板镶成的一座神座之外。一切都是焦黑的。
——这是什么时候起过火灾吗?我心里怀疑着,走去问神案前的一位卖香烛的人。
他说是今年七月半起的火。
——哦,原来是这样!从七月半到年底已经快要半年了,神龛依然还是那样比贫民窟还要简陋的一个薄板匣子!这才是我们中国人的本色呀。你就给他们幸福,他是虔诚地敬礼你;但你受着了艰难,他却一概不管,你坐在薄板匣子里的城隍老爷哟,你怕也在叹息世态的炎凉了罢?
我心里正在这样发着牢骚的时候,一对中年夫妇走来买香烛来了。一束香,一对烛。
——“这要几钿呵①?”男的发问。
①作者原注:上海话:“这要多少钱?”
——“十二个铜板。”卖香烛的回答。
——“那要十二个铜板呵!”女的叱咤着,回头向男的说:“把九个铜板好了。”
男的照数把钱给卖香烛的人。两夫妇拿着香烛转身便走起本。
——“啊,不够,不够。还要一个铜板!”卖香烛的急忙叫着。
男的回头投了一个铜板在香烛摊上,铜板打落到地下去了,卖香烛的弓着背去拣了起来,毫无些儿愠色。
——唔,这些人都是信仰很深的,他们都是在积阴功的人,卖香烛的也是,买香烛的也是。但是哟,城隍老爷!你的算盘虽然精明,怕总没有这些人打算的高妙罢?
进香的夫妇把香烛点好了,在神面前叩了几个响头。叩头起来,太太的一位把手向裤腰包里一摸,摸出了六七个铜板来,当当当地投进神案旁边的“进香钱筒”里面去了。——唔,这是献给城隍老爷的钱!冷飕飕地坐在木板匣里的城隍老爷,怕在朝片后面发笑了!
我在殿里走了一遍,折出门来向西首走去,我随喜了岳王关帝庙(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因为两位武圣人是同在一个庙宇里面,岳圣在当中,关圣在西首,这伯是这儿的特色),玉清宫,财神殿,但总寻不出“湖心亭”来。
——上海县城隍庙里是有“湖心亭”的,怕这儿不是城隍庙罢?
我又转到正殿门首来。正殿和二门之间也是一个中庭,看相的,卖袜子的,卖螺丝的,卖油豆腐的,卖鸡杂的,卖乌贼的,掷骰赌钱的,卖鸽子的,东一处,西一处。两廊下应该是有十殿的,但也只是些商店。我怀疑这儿不是县城隍的心更坚决了。肚子有些饿了,和着葱姜煮着的螺丝肉的香味,油豆腐的香味,乌贼摊上的白磁盘里盛着的红虾酱,使我的口水就好象深山里的泉水一样,只向着不可见的无底的深壑里点滴。我的胆子很小,我看见几个小流氓在一个地摊上掷骰,我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很想去掷它一注,赢几个钱来吃螺丝,但我又不敢。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我一掷掷输了的时候,岂不是跑不掉吗?这儿人又这么狠,我身上的这件破外套,有点危险,危险!我在这些赌友们的旁边站了好一会,我吟味着他们的面孔,一个一个就好象真的城隍庙里的活着的无常爷爷一样。小子何敢妄为,你不要在大岁头上动土!好,有一个方法——肚皮饿了,只好多吞些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