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人(5)
时间:2012-11-1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苏童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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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那对夫妇是腌鱼的主人,我指了指鱼,又指了指他们。我当然是以手势询问他们。我看见那对夫妇迅速地分开,从窗边消失,他们对我的手势毫无反应,只是把窗子重重地关上了。我不了解他们对腌鱼的想法,凭借简单的物理学知识,我认定他们的腌鱼不会飞到我的阳台上,所以他们不会是腌鱼的主人。
谁是腌鱼的主人呢?我下意识地把半个身体探出阳台,朝楼上仰望了一眼,说起来很玄妙,我恰巧看见五楼的那个老人朝下面怒目相向,我敏感地觉察到老人的怒气与腌鱼有关,这时我突然觉得我必须让腌鱼物归原主了。于是我取下那条腌鱼,拎着它上了四楼、五楼,又上了六楼,结果是你所预料到的,楼上的邻居竟然都不是腌鱼的主人,包括那个怒气冲冲的老人--我进了他家才猜到他正在跟儿子怄气。四楼的邻居对我说,一条腌鱼,掉在谁家就是谁家的,你把它炖了吃掉吧。而五楼的那个老人对我高声喊,他们腌的鱼?腌个狗屁,他们什么都不会做。
我把那条腌鱼重新挂好的时候,无意中朝楼下一望,发现楼下空地上有几个男孩,他们的脑袋一齐仰着,他们也在注视我手里的鱼,我把手里的鱼朝他们晃了晃,听见他们突然一齐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我朝下面喊,笑什么?你们笑什么?那群男孩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发出一阵更为响亮的哄笑声。
你想像不到一个人被一条腌鱼弄得心烦意乱的情景。那天下午我一直让阳台的门开着,我从各个角度观察悬挂着的那条腌鱼,我觉得它并没有什么违反常规的问题,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我越是在思考的时候越是紧张,越紧张就越烦躁,什么事情也不能做。这样枯坐着看见黑夜降临了城市北端,我心里终于跳出了一个好念头,我想既然那条腌鱼无端带给我烦恼,既然我不爱吃腌鱼,既然我找不到腌鱼的主人,那我为什么不把它扔掉呢。
扔掉当然是唯一的办法,后来我拎着那条腌鱼穿过黑漆漆的楼梯,把它放进了垃圾筒里。我站在垃圾筒边拍了拍手,当时我以为问题彻底解决了。我想任何人都会以我的方式处理那条腌鱼,我绝对没有预料到它会产生一个非常恶劣的后果。
请你注意这个黑衣黑裙的女人,她已经是第三次来敲我的门。我相信我的邻居们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女人,因为在她逗留的一个多小时里有几位邻居突然登门造访,虽然每位邻居都有一条堂而皇之的理由,其中一个上门来收取垃圾管理费,另一个则要我买下一袋灭鼠药,她说这是居民委员会统一部署的灭鼠大行动。我说,我家里没发现有老鼠。她撇了撇嘴说,谁知道呢,老鼠也是隐藏得根深的。我发现她的犀利的目光射向我家里的客人,那个黑衣黑裙的女人。我意识到邻居们的兴趣就在于这个黑衣黑裙的女人。
我拿着那袋灭鼠药不知所措,是我的客人用冷淡厌烦的语调提醒了我,她说,这种东西,你把它扔进抽水马桶,放水冲走。
后来我们终于可以面对面坐下来了。她那天显得失魂落魄的,一张苍白的脸让我想起某部旧电影里的徘徊江边的悲剧女性。正因为如此我与她独处时的紧张不安消释了,温柔的心情使我的语言甚至呼吸都温柔起来,我总觉得一场爱情正随着夜色的降临而降临,我似乎闻见了从她的黑衣黑裙上飘散的爱情香味,它使我陶醉,很多次我注视着她的戴着黑手套的手,我强忍着一个欲望,替她摘下黑色的手套,把她的素手纤指一齐揽到我的怀里。
我这次不想找任何借口了。那个女人说,我想找个人谈谈,我的痛苦,我的痛苦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理解的,也许你可以,也许你有点与众不同。
想谈什么就谈吧,我说,我们已经第三次见面了,我们就该--应该找个人倾诉,否则我要发疯的,女人突然低下头,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她说,告诉你你不会相信,我嫁了一个死人。
什么?我吓了一跳,你是在开玩笑?
一个死人。女人对我剧烈的反应有点不满,她膘了我一眼说,死人,我是说他活着也跟死人差不多,或者说他是一个木偶?一具肉体?反正我觉得他像一个死人。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是一个活人。我说。
问题是我跟他在一起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死人。我的家装潢布置得像一个皇宫,可我觉得那里快变成一个漂亮的殡仪馆了。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这时候她开始双手掩面呜咽起来,她呜咽的样子非常哀婉动人,我觉得她的身体摇摇晃晃的似乎在寻找倚靠,我先站到了她的右侧,她的头部却逆势往左偏转,我又站到她的左侧,没想到她又朝右躲开了。
别来碰我,我不是那种女人,她呜咽着说。
我很窘迫,正在我为自己的轻率而后悔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只黑手套伸到我的面前。
请你替我把手套摘了。她仍然呜咽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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