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欢迎;还是我们原是真野蛮,所以自己杀几个自家人就不足为奇呢?
自家相杀和为异族所杀当然有些不同。譬如一个人,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心平气和,被
别人打了,就非常气忿。但一个人而至于乏到自己打嘴巴,也就很难免为别人所打,如果世
界上“打”的事实还没有消除。
我们确有点慌乱了,反基督教的叫喊〔13〕的尾声还在,而许多人已颇佩服那教士的
对于上海事件的公证〔14〕;并且还有去向罗马教皇诉苦〔15〕的。一流血,风气就会
这样的转变。
甲:“喂,乙先生!你怎么趁我忙乱的时候,又将我的东西拿走了?现在拿出来,还我
罢!”
乙:“我们要一致对外!这样危急时候,你还只记得自己的东西么?亡国奴!”
我愿意自首我的罪名:这回除硬派的不算外,我也另捐了极少的几个钱,可是本意并不
在以此救国,倒是为了看见那些老实的学生们热心奔走得可感,不好意思给他们碰钉子。
学生们在演讲的时候常常说,“同胞,同胞!……”但你们可知道你们所有的是怎样的
“同胞”,这些“同胞”是怎样的心么?
不知道的。即如我的心,在自己说出之前,募捐的人们大概就不知道。
我的近邻有几个小学生,常常用几张小纸片,写些幼稚的宣传文,用他们弱小的腕,来
贴在电杆或墙壁上。待到第二天,我每见多被撕掉了。虽然不知道撕的是谁,但未必是英国
人或日本人罢。
“同胞,同胞!……”学生们说。
我敢于说,中国人中,仇视那真诚的青年的眼光,有的比英国或日本人还凶险。为“排
货”〔16〕复仇的,倒不一定是外国人!
要中国好起来,还得做别样的工作。
这回在北京的演讲和募捐之后,学生们和社会上各色人物接触的机会已经很不少了,我
希望有若干留心各方面的人,将所见,所受,所感的都写出来,无论是好的,坏的,像样的
,丢脸的,可耻的,可悲的,全给它发表,给大家看看我们究竟有着怎样的“同胞”。
明白以后,这才可以计画别样的工作。
而且也无须掩饰。即使所发见的并无所谓同胞,也可以从头创造的;即使所发见的不过
完全黑暗,也可以和黑暗战斗的。
而且也无须掩饰了,外国人的知道我们,常比我们自己知道得更清楚。试举一个极近便
的例,则中国人自编的《北京指南》,还是日本人做的《北京》精确!
又是砍下指头,又是当场晕倒。〔17〕断指是极小部分的自杀,晕倒是极暂时中的死
亡。我希望这样的教育不普及;从此以后,不再有这样的现象。
因为沪案发生以后,没有一个文学家出来“狂喊”,就有人发了疑问了,曰:“文学家
究竟有什么用处?”〔18〕今敢敬谨答曰:文学家除了诌几句所谓诗文之外,实在毫无用
处。
中国现下的所谓文学家又作别论;即使是真的文学大家,然而却不是“诗文大全”,每
一个题目一定有一篇文章,每一回案件一定有一通狂喊。他会在万籁无声时大呼,也会在金
鼓喧阗中沉默。Leonardo da Vinci〔19〕非常敏感,但为要研究人的
临死时的恐怖苦闷的表情,却去看杀头。中国的文学家固然并未狂喊,却还不至于如此冷静
。况且有一首《血花缤纷》,不是早经发表了么?虽然还没有得到是否“狂喊”的定评。
文学家也许应该狂喊了。查老例,做事的总不如做文的有名。所以,即使上海和汉口的
牺牲者〔20〕的姓名早已忘得干干净净,诗文却往往更久地存在,或者还要感动别人,启
发后人。
这倒是文学家的用处。血的牺牲者倘要讲用处,或者还不如做文学家。
但是,好许多青年要回去了。
从近时的言论上看来,旧家庭仿佛是一个可怕的吞噬青年的新生命的妖怪,不过在事实
上,却似乎还不失为到底可爱的东西,比无论什么都富于摄引力。儿时的钓游之地,当然很
使人怀念的,何况在和大都会隔绝的城乡中,更可以暂息大半年来努力向上的疲劳呢。
更何况这也可以算是“到民间去”〔21〕。
但从此也可以知道:我们的“民间”怎样;青年单独到民间时,自己的力量和心情,较
之在北京一同大叫这一个标语时又怎样?
将这经历牢牢记住,倘将来从民间来,在北京再遇到一同大叫这一个标语的时候,回忆
起来,就知道自己是在说真还是撒诳。
那么,就许有若干人要沉默,沉默而苦痛,然而新的生命就会在这苦痛的沉默里萌芽。
7 魂灵的断头台
近年以来,每个夏季,大抵是有枪阶级的打架季节〔22〕,也是青年们的魂灵的断头
台。
到暑假,毕业的都走散了,升学的还未进来,其余的也大半回到家乡去。各样同盟于是
暂别,喊声于是低微,运动于是销沉,刊物于是中辍。好像炎热的巨刃从天而降,将神经中
枢突然斩断,使这首都忽而成为尸骸。但独有狐鬼却仍在死尸上往来,从从容容地竖起它占
领一切的大纛。
待到秋高气爽时节,青年们又聚集了,但不少是已经新陈代谢。他们在未曾领略过的首
善之区〔23〕的使人健忘的空气中,又开始了新的生活,正如毕业的人们在去年秋天曾经
开始过的新的生活一般。
于是一切古董和废物,就都使人觉得永远新鲜;自然也就觉不出周围是进步还是退步,
自然也就分不出遇见的是鬼还是人。不幸而又有事变起来,也只得还在这样的世上,这样的
人间,仍旧“同胞同胞”的叫喊。
中国的精神文明,早被枪炮打败了,经过了许多经验,已经要证明所有的还是一无所有
。讳言这“一无所有”,自然可以聊以自慰;倘更铺排得好听一点,还可以寒天烘火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