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到我老家大约要九个小时,对于我姐姐来说,这段旅程已经变得乏味而难以忍受,姐姐的耳朵里灌满了她讨厌的闲言碎语,鼻子里则钻迸了任何人都讨厌的脚臭味,祖母对此浑然不觉。祖母恰恰变得愈来愈活泼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渐渐成了半节车厢几十个人的中心,她与老妇人关于阴曹地府的谈话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有人干脆就跑过来站在祖母身边,竖起耳朵听她说阎王爷抓人的故事。
阎王爷抓女人就抓她的头发,不过阎王爷的心也是肉做的,你要是不想跟他去,他也会手下留情,祖母说,我六十三岁那年就让阎王爷抓过头发,我不想去,我力气大,拼命地犟呀,犟呀,结果阎王爷就松手了,只带走了一络头发,祖母说着低下头,分开她的白发,让众人看那个真实的痕迹,你们看见了叫?让他抓去一络头发呀!
头扎花毛巾的老妇人仔细鉴别着我祖母的一小片光裸的头顶,她沉吟了一会儿说,是被抓过的,不过我看那不是阎王爷抓的,是阎王爷派来的小鬼抓的,阎王爷不会轻易出马来抓人。
姐姐不止一次听祖母说过头发的故事了,姐姐不敢阻止祖母继续这个话题,就把怒气撒到那个老妇人头上,你怎么知道是小鬼抓的?姐姐说,难道你也是阎王爷手下的鬼吗?
但是姐姐的出言不逊没有什么作用,那个老妇人只是朝她翻了一下眼睛,她仍然和我祖母挤坐在一起,叠着元宝一唱一和。我姐姐悲哀地发现那节车厢里装的都是无知的崇尚迷信的人,他们竟像黄蜂采蜜一样朝我祖母这边涌来,人挤着人,塞满了旁边的过道和座位前的空隙,所有的脑袋都像向日葵一样对准我祖母,挤死了,挤死了!我姐姐嚷着开始推搡身边的那些人,她说,你们都是傻瓜呀,都跑来听这些鬼话,你们真的相信这些鬼话呀?
那堆人却不理睬我姐姐,他们像木桩一样坚固地立在我祖母四周。有的张大了嘴满脸惊悸之色,有的窃窃私笑,只有一个男人对我姐姐说,你推什么推呀?这儿热闹就站这儿,坐火车闷,听她们说说解个闷嘛。
姐姐气得满脸绊红,她为祖母充当了这个角色而生气,也为自己的空间被一点点蚕食分割而愤怒,挤死我啦!姐姐最后尖叫了一声,推开人堆逃了出来,她一边冲撞着那些人一边说,我不坐这儿了,让你们坐,让你们坐吧!那群人对我姐姐的愤怒无动于衷,更让姐姐生气的是她刚离开座位就有一个男人坐了下去,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坐下去的时候还很舒服地叹了口气。
火车当然还是向前开着,但姐姐现在只能站着了,姐姐满腔怒火地站在车厢尽头,目光狠狠地盯着车厢中部人头攒动的地方,姐姐站了一会站累了,她想凭什么把座位让给那个可恶的男人,她想祖母关于阎王和头发的故事该讲完了,那堆人也该散了,姐姐就一路吆喝着走过去。姐姐走过去就听见了一种苍老的嘶哑的哭诉声,她这才明白了那堆人迟迟不散的原因,现在他们竖着耳朵,就是在听那种苍老的嘶哑的哭诉声。
幸好不是我祖母,是头扎花头巾的老妇人突然哭起来了。姐姐在一旁听了很久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没想到老妇人的悲伤居然是从她身上引起的。你有福气呀,回家扫墓有孙女陪着,老妇人涕泪横流地拍着我祖母的手说,我也有一群儿女子孙,你别以为我没有儿女子孙,可他们谁肯陪我去?谁肯陪我去?想想就害怕,哪天我也让阎王抓了去,那就一粒米也吃不上一块布也穿不上呀!
我姐姐说她一开始对那老妇人还动了恻隐之心,但听着听着就烦了,而且她看见祖母也被老妇人弄得凄惶惶,祖母的眼睛湿了,她从前襟里抽出自己的手帕给那老妇人擦泪,但那个老妇人接过手帕却擤了一把鼻涕。
姐姐不能忍受这列火车了,她想从人堆里钻进去回到自己的座位,钻来撞去的却怎么也过不去,那群人或者是听得入了迷,或者是不让姐姐占据什么,他们像一堵墙挡住了她,姐姐被挤在人堆中间进退两难,这样持续了很久,姐姐突然急中生智,她扯着嗓子对我祖母喊,奶奶,下车啦!我们到啦!
要知道我祖母坐火车最担心的就是下错了站,最担心的就是火车到站时她不知道。姐姐这么一叫我祖母立即从椅座上跳了起来,祖母慌忙地提起她的篮子,慌忙地推着她身边的那堆人,她说,你们别堵着我,你们堵着我怎么下车呀?急死我了,你们快让我下车呀!
我姐姐后来向全家人描述人群散开的情景时得意地笑了。我们认为那是一次有趣的旅程,可是我姐姐并不这么看,她说,那叫什么坐火车。坐的简直就是,棚?对,就是棚车,棚车。
事实上我们只能想像祖母五十年前坐过的棚车了。火车就是火车,棚车就是棚车,反正火车和棚车是两种不同的车。这个区别我祖母现在也弄清楚了,现在我们要出门远行时祖母会嘱咐几句:要坐火车去,不要坐棚车,棚车上人挤,火车一点也不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