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牙医生真是贵得吃人。
拔掉一个牙齿照例要取六块钱,取脱后要换上一个,不消说又要格外取钱了。
我还好,算没有一个虫牙,不怕牙医生的价钱就如何高抬,他总抬不到我名下来的。但是我的女人却是受罪了。
她一口几乎都是虫牙,等到身上有孕的时候,更千灵万验地大概有虫牙发作。现刻又是她虫牙发作的时候,晚上每每痛得不能就枕。要想去就医,但我们哪有许多钱去进贡呢?没有法子只好弄点“可克因”来时时涂抹,作些对症的疗法。
今天清早她的牙齿又痛得不能忍耐,连“可克因”也不能奏效了。没有法子只得教她安睡起来,不消说是只睡在地板上的。
今天是旧历的正月初三了,我生怕有人到我家里来拜年,因为我家里毫没有可以坐人的地方。楼下的客堂里面,祝君的家族还是寄居着的。楼上不消说是不好见人的。
但不幸,其实是意外的荣幸,在午前十点钟的时候,有人在我的后门上敲门了。
我把后门打开的时候,看见来的是T君和G君,他们一看见我便“拜年,拜年”,但我着急了。到底请他们在什么地方坐好呢?
当我还在踌蹰的时候,T君又对我说:
——“还有客,还有女客。”
我听了这话更骇得手慌足乱了,啊,到底怎么好呢?
果不其然,从前门外又转过来了G君和T君的夫人。
G君的夫人是去年才从美国回来的,我只看见她一身的狐皮,没有看见她的面孔。她到我家里来,这回要算是第一次。
T君的夫人是在日本留过学的,她和我的女人也很熟,她一见到我便很关心地问道:
——“你的夫人呢?”
我说:“牙痛,在楼上躺着。”
她听我说了,便要上楼去看她,她把她的高跟鞋一脱,已经登上了两级楼梯了。啊,怎么得了呢?怎么得了呢?
——“要脱鞋吗?”G夫人问。
——“他们的生活是日本式的。”T夫人反替我说明了。
——“要脱鞋,那我就不能上去。”
啊,谢天谢地!我心里不消说是感谢T夫人,但我实在更加五万倍地感谢G夫人了!
G夫人一说不上去,大家都停止着了,T夫人又退下了楼梯来。
我到这时候脑筋好象才活起来的一样,我提议说:
——“我们到法国公园去坐好吗?我家里实在没有坐的地方。”
但是T君和G君都推却了,他们说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拜年,我们就只好告别了。
啊,我真感谢G夫人,我真感谢她那双高跟鞋!万一她们果然上了楼,看见了我那和猪狗窝一样的楼房,和叫化子一样的妻子,她们假使要动怜悯,那是伤了我的尊严;假使不动怜悯,那不是伤了她们的尊严吗?
啊,我真感谢G夫人,我真感谢那双高跟鞋!是日本的风俗救了我,上楼定要脱鞋。也是西洋的风俗救了我,女人不容易脱鞋。好的,什么都是好的。两种全不相容的风俗,在这儿却恰好融会起来解救了我。我这又该感谢什么人呢?
衣敝缊袍要与狐貉者立而不知羞耻的,决不是寻常的人所能办得到的事。
我自己天理良心地说一句话:
我自己的物质欲望并不比一般人低,而我自己的羞恶之心也并不比一般人不锐敏。
孔二先生哟,孔二先生哟,我到今天才深深知道你要赞美子路的苦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