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说听见了,老爷子就不吱声了,闭目养神。七个儿子里老六闻有家最老实,老爷子心里有谱儿。趁他不吱声的工夫,闻有家去路口的水果摊上买了两块切现成的西瓜,在树荫下喂老爷子。吃完西瓜,老爷子跟他再没多说一句话,睡着了。
一睡就是小半天。
三 回到家里,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
女儿卓尔回来了,餐桌因此丰盛。平常,两位老人基本上吃素,翁娟也是以素菜为主,就苦了闻有家一个。幸好卓尔上大学没去外地,十天半月的要回来一次,闻有家吃肉,是跟女儿借的光。
翁家的传统,男主外女主内。闻有家居家了,可以多做些去医院开药一类的事,饭是不必做的。不做饭的代价是人家做什么你就吃什么,千万别抱怨。白天跟翁娟闹了点儿小别扭,心里又有事儿,这天的晚饭闻有家吃得嘴里没味儿。好在女儿回来了,餐桌上有了新鲜话题,把他的不舒服多少冲淡了些。卓尔大三了,准备考研究生。家里的五口人,意见不统一。翁娟是坚决支持女儿考研的,女儿能读个博士她才高兴呢。“家里又不指望你挣钱,你就安心地往下读吧。”闻有家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心里还有一点点的反感。什么叫“家里也不指望你挣钱”?不就是想说得指望他闻有家挣钱吗?明知道他现在挣得少,偏偏拿这样的话激励孩子,什么意思!这样的不满,却只能埋在心里。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毕业找个合适的工作,赶紧自立吧。像现在这样,大学都快毕业了自己还不洗衣服,每次回家都拿着一个大包,像什么样子!说不指望她挣钱,毕竟她要是自己挣钱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伸手了啊。今天补计算机课三百,明天新东方学英语一千二,后天要交手机费八十。你大学毕业了一个月能挣多少钱?现在的孩子,这种大手大脚的消费方式让闻有家接受不了。就这样,女儿还说呢,她是同学里比较节俭的了。这样还算节俭,那不节俭的得是啥样?闻有家憋了一肚子的话,却懒得说出来,有些话不用他亲自说。丈人和丈母娘,双双反对闻卓尔读研究生:“都念了十五六年书了,还要往下念?念完博士,那不得三十多岁了?那还能找着对象吗?你没看晚报上的连载吗,说女博士嫁人可难了,咱可不能为念书耽误了终身大事!你书读得再好,找不着好对象,没有孩子,那书不是白读了?”七嘴八舌中,女儿忽然问他:“爸,你说呢?”闻有家没想到女儿会主动问他,愣了一下,说:“随便。”他的这句“随便”不知怎么惹火了闻卓尔:“没见过你这样的爸,一点儿都不负责!”
“ 我怎么不负责了?!”一直不想说话的闻有家,也被女儿点着了火。小学六年,是谁天天骑自行车送你上学?是谁每个周六背着手风琴带你去上课?从上初中开始,一直到高中毕业上大学,每天晚上补课,是谁风雨无阻地去接你放学?小姨子翁如从北京回来探亲,送给姐夫一只手机,一个星期没用上,就被你没收了,说是有手机跟同学联系更方便。不就是挣钱少点吗?值得你们这样看不起?有本事你就念呗,管他硕士还是博士,你爱念啥念啥!我怎么表态都有人不满意,我的态度你最后也不听,我说它干啥?闻有家生气了。闻有家在家里生气的方式是不说话,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住在丈人家里,你说话声大了,老人会以为你是对他们有意见。丈人血压高,丈母娘血糖高,都是怕生气的病。心情不好犯了病,花钱不说,他也得跟着遭罪。三十六计走为上,闻有家三口两口扒净了碗里的饭,回房间看电视。一直到晚上睡觉,闻有家再没跟女儿说话。翁娟躺到床上,也不说话,用肩膀轻轻拱他。闻有家假装睡了,不吭声。二十多年的夫妻,能不知道妻子是啥意思?可闻有家今天没有心情,他还想着后天去厂子的事。
四
闻有家早晨七点钟就离开了家。临走时告诉翁娟:“我去二哥的鱼塘,晚上住那儿。有电话找我,就说我出去上班了。别把鱼塘的电话告诉人。”
听他说去鱼塘,翁娟多看了他一眼,却没吱声。但从她的表情上,闻有家知道她是支持他的。二哥闻有才,退休以后回他当年下乡的郊区,从别人手里转租了片水泡子养鱼。居家以后,二哥跟他说过要他去帮忙,翁娟也怂恿他去,闻有家心里却一直犹豫着。本来哥儿们就不是特别亲,别因为钱伤了兄弟情谊。还有呢,闻有家也是打心里有些怵二嫂。二嫂是二哥当年下乡时的插友,在青年点时跟二哥结的婚。那年头闻家穷,两个人一人一套行李搬到一起就算结了婚,为这事,二嫂多少年抱怨。闻有家不愿意听她抱怨。结婚是你自愿的,再说那时候也不光闻家穷,这么多年你还抱怨,有意思吗?闻有家不愿听二嫂抱怨的方式是尽量躲着她不见。但是今天,闻有家不愿意在家里待着,又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去处。常有志今天没准儿能把电话打家里来。真要是约他出去,去还是不去?去吧。难免要跟着掺和。静坐的事要是真犯了什么毛病,至少担着事先策划的名儿吧。就像老爸说的那样,还有两年多就可以拿退休金了,别把一辈子的饭票弄丢了。不去吧,多少年的工友了,为的又都是自己的事,说不过去,显得你也太没血性了。出发前,闻有家给自行车胎打足了气,又沏了一瓶子茶水带上。这种时候,他在心里竟然庆幸自己是一个没有手机的人。一个有手机的人,你到哪儿去别人都能找到你。像他这样多好,不花那份钱,别人也找不到。自由真好!
半个小时出了城。六月下旬的乡村公路两旁,绿油油的稻田地油画似的。闻有家当年下乡的地方是山区,地里种的基本上是玉米和高粱,想吃顿大米饭,难。看见眼前一望无际整齐的稻田地,想起当年偶尔吃上一顿大米饭时的那种香甜,不知怎么,闻有家的心里竟然潮乎乎的,有了一丝的激动。二哥和二嫂,借住在离鱼塘不远的一户农民家里。二哥和二嫂正在院子里忙着。见闻有家进来,二嫂很热情:“六弟,你来得正是时候,帮我把鸭子赶鱼塘去!”四五十只鸭子在院子里嘎嘎叫着将闻有家团团围住,像欢迎他似的,闻有家一时没了挪脚的地方。二哥白了媳妇一眼,说:“你也不让有家喘口气?”二哥明显是向着自己的弟弟,他的话却让闻有家不好意思拒绝嫂子的指派了:“歇啥,又不是纸糊的。二嫂,还有啥活儿你就吱声吧,我今天没别的事儿!”鸭子放进鱼塘,闻有家又帮二哥喂鱼。二哥闻有才恶狠狠地往塘里抛着鱼食,脸上的表情很沉重。闻有家揣摩着是谁惹了二哥。总不会是对着自己来的吧?一个多月没见了,二哥也知道他这个兄弟日子虽然过得不富裕,也还没到跟人张口借钱的份上。再说,当初不是二哥两口子三番五次地跟他说让他来帮忙的吗?没有求人事,心里就硬气,二嫂又没在跟前,他就敢张嘴问二哥:“还行吧?”闻家兄弟都是那种言语金贵的人,话不多,但彼此肯定明白。二哥看他一眼,眉头皱着:“凑合吧。烂杂事儿太多。”二哥还没说什么是烂杂事儿就看见鱼塘来了人,眉头顿时舒展开了,脸也换上了笑容。来人是村长,带了几个城里的朋友来钓鱼。鱼塘边有几个现成的小马扎,村长的朋友话不多,支开竿儿,嗖嗖一甩,水面上顿时浮起几朵鲜艳的鱼漂儿。钓鱼人都喜欢静,鱼漂儿漂起来,都不说话了,瞪大了眼睛看水面。差不多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只有那个戴眼镜的城里人钓上来一条小鲫鱼,闻有家看见村长的脸上没啥笑容,忽然间就明白了二哥刚才为啥恶狠狠地抛鱼食了。鱼刚吃饱,会轻易咬钩?看来村长带的这几个人是不给钱的白钓客啊。可你在村长的地面上养鱼,让村长在客人面前下不来台,会有好果子吃吗?正这么想着,二哥喊他去拿网,让他下水打渔。闻有家穿上二哥扔过来的水裤,坐到胶皮轮胎改成的皮筏子上,第一网打上来五条鲤子,都不大,也就一斤来重。闻有家把鱼扔上岸,二哥让他再打。第二网不错,打上来两条鲇鱼,个头儿还不小。第三次下网,网上来的还是一斤来重的鲤子。闻有家拎着鱼回到二哥住的农家,正在井台边洗衣服的二嫂一看他手里的鱼,脸就黑了下来:“是不是那王八蛋村长又来了?有完没完啊?这么大点儿的鱼就往上捞,不是祸害东西吗?白钓,白拿,还得白吃,有家你说是不是太气人了?瞅你二哥那窝囊样儿我就来气,不让他们钓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