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飞北飞(13)
时间:2013-01-1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毕淑敏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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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终于蹒跚而起。
台湾到了。
江唯远仿佛跋涉沙漠的骆驼,疲惫不堪爬出座舱。气候不好,航线又生,身心交瘁。
他去提自己的行李,突然发现那只白茬木小凳子没有了。心中一惊,又强自安慰,一定是压在哪处柑桔腊肉之下了。用力去翻一个柑桔筐,谁知根本搬不动。他招呼马弁帮忙。
“你要干什么?”马弁懒洋洋地看守着东西。
“我要找我的个人财产。”江唯远没好气地说。心想飞机刚才真应该在空中故障,反正自己和飞行学员都会跳伞,让这帮狐假虎威的家伙在空中折筋斗才好。
“这都是我们司令和太太的财产,哪有你的份!”马弁不理不睬。
江唯远恨不能给他头上丢颗炸弹,但小木凳实在找不到,只好佯作笑脸:“见没见到一个小木凳,白木的,只有这么高。”他用手比量。
“是不是自家打的,手艺好糙?”马弁突然来了兴趣。
“对!对!原来就放在这筐柑桔的位置上。烦你搭个手,抬起筐我找找。”江唯远忙不迭说。
“我说飞机司机,你一路拉我们,也不是外人,我把真情告诉你。这筐柑桔咱们俩是抬不动的。桔子里是金砖,腊肉裹的是金条。”
江唯远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翅膀那样沉重!
“那我的小凳呢?”他强压住对贪官污吏的愤懑,追问道。
“早被太太一只手拎着甩出去,离这儿十万八千里喽!”马弁打着哈欠。
江唯远立时像被人拽了心肺。那只缀满了金戒指的白手,毁了他刻骨铭心的纪念。
“你们太太在哪?我找她算账去!”江唯远的飞行靴跺地喀喀响。
马弁一把挽住他:“飞机司机,你不要小命了?太太一个枕头风,能叫你作了鬼还不知谁使的刀!叫人再打一个小凳就是了。”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台湾街头,汹涌的人流簇拥着他,仿佛他是一个空洞的气泡。台湾除了树木常绿以外,同大陆一样,充满喧嚣与饥谨……美国兵、大烟土、娼妓、政客……人声鼎沸,他却仿佛伤惶在无边的旷野。民族的希望何在?他的理想坠落在污浊的岁月里,至今,飘不起来。四周堆满碎片,没到了脚踝,没到了膝盖,像纷纷扬扬的大雪,那是破碎的希望,幻想的虹……
江唯远归队时,大队已飞赴南京。
南京,老巢到了。
广播里传来胜利的捷报:“徐蚌前线,我国军将士斗志昂扬。昨日又歼灭共军5万。黄伯韬、黄维两将军正在挥军合围,戮力清剿。国军防线固若金汤
空军的给养待遇现在是前所未有的好。加官进爵,每人晋升一级,过几天就发一批优待券,舞会票和免费的美国军援物资,以确保国军最后精粹的忠诚。飞行员们用黄油抹着面包,大嚼着果仁朱古力,嚼着巴西咖啡,心里却腻得像土豆泥。
胡长官已经教会了江唯远如何听捷报。
飞行人员,紧急集合。大家以为又要发犒劳,嘻嘻哈哈跑进礼堂。两道条幅,若垂天之翼,披挂在主席台两侧,灵堂般肃杀。
下俯云汉上接虹霓唯我空军岳岳英姿
宏尔造诣用志不歧驱除寇盗鹏程万里
严森然走上讲台,头上的白发灿若霜雪,剃得精光的下巴泛着青色,像被太阳晒过的土豆。
“今天,我同所有飞行同僚,来审判党国的叛徒,空军的败类!”严森然暗哑地宣布。
叛徒被押上来了。
江唯远心中一悸:是林白驹!已是寒冬,他脸色蜡黄,只穿一件衬衣,身上并无明显血迹,人却整个地被摧残了。江唯远知道空军有很多进口刑具,绝不会放过叛逆者。唯一不变的是林白驹的眼睛,有着婴儿般的长睫毛和猎豹般的机敏。
“林白驹是共军潜入的奸细,居然想驾机叛逃。不料早已在我严密监视之下,一举擒获。立即移交军事法庭,处以极刑。今天,召开这个会,就是杀一儆百,让你们知道叛徒的下场!”
江唯远身上滚过一层(又鸟)皮疙瘩,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冷。身穿加拿大制海虎绒飞行夹克,保暖性能极佳。他的肌肤仿佛同林白驹的神经粘连在一起,感到彻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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