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何丽芳诧异地看着我。
现在,用黑子的话说,是一切"都齐了"!
我忽然有了个家!
而且是两间房,比一般农工家庭的住房还多出半间。虽然是两间破烂的库房,但毕竟有一里一外。也不知黑子怎么跟曹学义磨的。
她表现了令我惊奇的布置居室的本领。哪儿钉个装筷子的竹篓,哪儿按一个放肥皂的搁板,哪儿砌个土台子;箱子怎样摆就成了床头柜;案板和炉台接在一起,就既延长了案板,又扩大了炉台;锅碗瓢盆勺子应该放在什么地方,怎样放,才既安全卫生,又不多占空间;脸盆脚盆用的时候放在哪里,不用的时候放在哪里,她事先都给我指定好了,而我发现的确这样放才算是整齐;要在墙的什么地方钉钉子,挂毛巾的绳子怎样栓,挂衣服的绳子怎样拴;衣帽钩上下,她挑了两张雪白的雪莲纸糊上,这样,衣服挂在衣帽钩上,既不会直接贴着土墙,上面又有遮盖。这两张白纸就不下于一个大壁柜了。她还叫我把两间房中间的门卸下来,借了把锯子,偷偷地把一扇完整的门板拦腰锯成两半。一半支在窗下,上面铺了块格子布,摆上她的雪花膏瓶子和我唯一可以炫耀的财产——一大摞精装的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只有这些书籍才能公开摆在外面)。于是,我居然在漫长的十八年以后重新有了一张书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我终于真正地占有了一平方米!那几个雪花膏瓶子,并没有使书桌显得脂粉气、俗气、反而增添了书桌的雅致。因为这时候化妆品的商标也是非常严肃的。另一半门板,她是这样利用的:她砍了四根同样粗细的木棍,木棍的一头削尖,牢牢地打进外屋的泥地里,向上的四端,都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然后安上那半块门板,再铺上一方条格布,竟然成了一张非常漂亮的餐桌。房子里只要有一张餐桌,立刻就显露出一派家庭气氛。这在全农场都是独一无二的!她还指挥我,炕和炉子要分别砌在两间房里,里屋砌炕,炉子砌在外屋,而二者又相通。这种砌法我还没听说过,虽然我是个内行。但我照她说的砌了后,才发现根本没有技术上的困难,只不过因为中间隔了一堵墙,需要增加烟道的长度而已。如此简单,为什么一般人却想不到?
"这样砌,"她说,"我们就把外面专作厨房和饭厅,里屋是睡觉的和你看书的地方。捅炉子的灰进不到里屋来。我们要保持一间房子老是干干净净的。"
果然,我们的卧室和书房一直是纤尘不染。
中间的门被卸掉了,那也没有关系。她挂了一条白净的床单当门帘,倒比那块涂满标语的门板好看得多。
何丽芳把她摆了两年的塑料花连花瓶一起送给了我们。这一束花在黑子房里始终是愁眉不展,不死不活的,从来没人注意到它们。而经她用肥皂水一洗,立刻舒展开了,绚丽多彩,灿烂夺目。它们摆在我们的餐桌当中,何丽芳看了都几乎认不出来是他们家的东西。
"啊哟——喂!你他妈手真巧!"何丽芳瞪大眼睛道,"啥蔫巴玩意儿到你手上都活了!"
"巧手媳妇能腌好酸菜。"马老婆子说,"今年冬天,我没菜吃可要来找你们哟!"
周瑞成嚼着糖,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大伙儿叫他拉一段二胡,他连忙摆手说:"不合适,不合适……"
"那有啥不合适的?"大伙儿很奇怪。
这只有我明白。
曹学义书记在热闹的时候也光临了。
"哟!黄香久,你真不简单!"他瞅着她咧开嘴笑。"这两间烂房子给你一收拾,很象那么回事嘛!"
黑子从漂亮的餐桌上拿起一支烟。
"书记,这支烟你可要抽呀。你瞧,在你英明的领导下,人人都愿意扎根边疆,以场为家了嘛!"
"今天你咋这么文明起来了?"曹学义笑道,"这支烟我当然要抽,黄香久的喜事嘛。她还是我要来的哩……"
黄香久虽然劳改过,但没有"帽子";我既劳改过又有"帽子",是双重身分。书记在这种场合下是分得很清楚的,所以他只向她表示祝贺。
而她站在白布门帘旁边只是笑。
笑得很美。
现在,一切忙乱和热闹都过去了。
我坐在炕上吸烟。她还在外屋收拾剩下来的瓜子和糖。不时传来细微的丁丁当当的声响。这声音非常遥远。一个遥远的梦境,又象梦境那样遥远。这就是"妻子"的声音。是的,这声音只能是属于妻子的,不会从别人的手中发出来。女人,不单单是指一种和男人不同性别的人,并且有她的声音、她的气氛、她的磁场、她的呼吸、她的味道……她能把这一切都留在她触摸过的地方,触摸过的东西上面。即使她不在场,这个地方,这些东西,都附着有她的魔力,将你紧紧地包围住。她无处不在、无所不在、无微不至。这里所有的一切,除了墙上那张讨厌的照片,都是她所创造的生活。生活就是这一点一滴,由这炕、这被子、这门板做的书桌、这衣帽钩上下的雪莲纸、这雪花膏瓶子等等构成的。她所创造的生活紧紧地包围着我,我一下子失去了自己,并开始用她来代替我。她加入了我的生活,就象锯那块门板一样,拦腰把我的过去砍掉了。过去,不知留在了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