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吊陈胜王
中国的整部历史,可以说就是一部农民造反的历史,但若细论,真正成功了的农民领袖,独独的单一的,只有一个朱元璋。只有一个,连“寥若晨星”也算不上,“屈指可数”也不必屈。李自成是进了北京,差一点就“坐天下”。一个多月吧,稀里哗啦垮了下来,还有一个洪秀全,也是“差不多”的了,败得比李自成慢一点,也还是败了。好比是下围棋,“布局”似乎是形势不错,中盘或收官不行,输了半目或中盘崩溃大龙被吃,总之是不中用了。我听说围棋国手对阵败了半目,会难受得终夜大睁着眼看天花板,这些人连命都搭进去,倘地下有知,更不知如何排遣这份终天之恨、无尽之悲。
输了就是贼,这没有说的,闯王叫“流寇”,太平天国叫“长毛贼”,这史书你随便翻,大致意思都差不多。这事也是有个例外,那就是千古道义英雄——陈胜,败了死了,史上称王,司马迁写《史记》,将他列入“世家”,也是照“王”的规格列述撰评的。
他的王陵高高地矗在商丘芒砀山怀中。今年我到豫东这儿走了一回,就这么一小块“山区”,再出去几公里,那边就是安徽,石头山里沟壑纵横,中间他的墓封土高耸,有点像从地下冒出的笔头指着天穹。他要在天上写点什么呢?不晓得。
我管芒砀山叫“汉域”,因为就我的见识所及,哪块地方的汉墓和汉代遗迹也没有这里这般集中这样完整如此的汉风神韵。陈胜不能算“汉”朝人,但他似乎也算不了秦朝人,他是秦帝国一个大大的叛徒。是不是这样说,他是楚国亡国遗余劫后余生中的一粒火种,烧灭了秦,自己也燃尽了。这个强大得让我们今人无法思议的帝国被这粒火种烧成一片废墟,废墟上又重生出“汉”——既是王朝,也是我们华夏民族的主要构成民族的称谓。从这个意义上说,陈胜的陵墓设在汉域里那是天意吧?
千古首义无一例成功,这可以说是一个通则。成功的都是二义、三义,四义、五义的都有。我看金庸的书,写张无忌,哎呀,倚天屠龙,何等雄壮的事业,他是教主却不当皇帝,也没有当皇帝的心思,朱元璋就上去了,朱元璋在“明教”里不过是个三流角色,但他却成功了——这个写法未必完全合乎“历史事件的真实”,但却是“历史规律的真实”。
就陈胜而言,出身是地地道道的“贫农”,给人当长工的赤贫。但我心思里只有一份狐疑:他应该是个楚国亡命流徙避祸的家庭出来的,“陈胜,字涉”,司马公明明白白这么写,真的是蜗居山野的耕夫家庭,累世为人奴役的最底层人,有姓名,还会有字?没有仔细考论过这个学问:当时的这个阶层有没有这个习惯?再说,在地头上歇息,他会突然冒出一句“苟富贵,勿相忘”的话,这是知识分子才会说的话。人家反驳“要是种地,哪来的富贵”,他更是出语惊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就算是经过了文言修饰,就这个言语志量去琢磨,他似乎家庭背景不简单。
秦帝国亡就亡在太相信武力,太过分地迷信手中的政权。“制敲扑以鞭挞天下,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这是贾谊《过秦论》里的名言。秦在灭亡六国同时残酷的兼并战争也播下了极度的仇恨种子,当时就有口谚:“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陈胜的故乡当时不知是否楚域?但陈胜揭竿,口号就是“大楚兴,陈胜王”,似乎中里有着很强的思维联系:他受过这种教育,他未必有文凭,但他有这个知识,逼得没办法造反时就用上了。他的朋友吴广,好像有点像是他的“政委”味道,外国军队有“牧师”一说,《史记》里说他“素得人望”,似是透露了这个搭档关系,他两个一结合,“一样是死,为国而死吧!”——这个口号没有丁点私意,堂皇光明揭竿起义,就这份心胸,水平很高的。
陈胜起义了,天下景从,到处都是他的旗号。有人说他的失败是因为“胜利冲昏了头脑”,我觉得也许有一点,但又不全是。心胸志气我以为他是够了,但他器量小了。他当王,自然宫室娇娃扈从如云,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昔年一块儿种地的穷朋友来看他,不过夸了几句“好大的房子呀!”“真气派呀!”“啧啧……”之类的话,本来一笑置之资助几个小钱打发回去也就是了,他把人家给杀了!这就很恶劣了,他自己“苟富贵”但“忘了”当时的话。这也许是身边那些马屁虫的撩拨,但他是王,是杀人主体。比起刘邦,当了皇帝回家看亲戚老乡,又喝酒又唱歌又哭又笑,真是差了去云泥,有一出《高祖还乡曲》是唱刘邦这件事的,那里头反映的“心情”我看也是真实的,有妒忌的,有肚里暗骂的,有假惺惺奉承的,刘邦几曾有怪罪的意思?
再就是,他的警卫部队似乎不行,打败了仗,怎就没人跟着保护他?这也许是他过于刚毅,不晓得体恤战士的原因,实践证明,陈胜的“领导能力”是很有问题的,他缺乏常识,结果他被司机给杀了。“庄贾”,看这名字有点像做生意的,他把陈胜送了无常,车夫因此名气传于百代,陈胜是窝囊死了。
陈胜的墓在芒砀山,笔尖一样永远指着天,他想写什么真的不知道。郭沫若给他写的旧墓碑太小,正在重新刻制,拜台也在重新修建。那地方还要修建刘邦《大风歌》的铜像,看铜像时,劝君也到陈胜陵前“扼腕”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