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要离去日本了,我在沦亡的故国山中,万一同老人追怀及少年时代的情人一般,有追思到日本的风物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可拿出几本描写日本的风俗人情的书来赏玩。
这书若是日本人所著,他的描写,必至过於真确,那时候我的追寻远地的梦幻心境,倒反要被那真实粗暴的形相所打破。我在那时候若要在沙上建筑蜃楼,若要从梦裏追寻生活,非要读读朦胧奇特,富有异国情调的,那些描写月下的江山,追怀远地的情事的书类不可;从此看来,这Kimono便是与这境状最适合的书了,我心裏想了一遍,就把Kimono买了。从书店出来又在狭小的街上的暑热的太阳光裏走了一段,我就忍了热从锦町三丁目走上幸町的通裏山的街上去。啊啊,这日本的最美的春景,我今天看後,怕也不能多看了。
喝了一大瓶啤酒,吃了几碗日本固有的菜,我觉得我的消沈的心裏,也生了一点兴致出来,便想尽我所有的金钱,但拿出表来一看,已经过十二点了,船是午後二点锺就要拔锚的。
我出了酒店,手裏拿了一本Kimono,在街上走了两步,到浴场去洗了一个澡,上船的时候,已经是午後一点半了。三十分後开船的时候,我和许多去日本的中国人和日本人立在三等舱外甲板上的太阳影裏看最後的日本的陆地。门司的人家远去了,工场的烟囱也看不清楚了,近海岸的无人绿岛也—个一个的少下去了。
海上的景物也变了。近处的小岛完全失去了影子,空旷的海面上,映著了夕照,远远裏浮出了几处同眉黛似的青山;我在甲板上立得不耐烦起来,就一声也不响,低了头,回到了舱裏。
太阳在西方海面上沈没了下去,灰黑的夜阴从大海的四角裏聚集了拢来,我吃完了晚饭,仍复回到甲板上来,立在那少女立过的楼底直下。我仰起头来看看她立过的地方,心裏就觉得悲哀起来,前次的纯洁的心情,早已不复在了,我心裏只暗暗地想:
"我的头上那一块板,就是她曾经立过的地方。啊啊,要是她能爱我,就教我用无论什麽方法去使她快乐,我也愿意的。啊啊,所罗门当日的荣华,比到纯洁的少女的爱情,只值得什麽事也不难,她立在我头上板上的时候,我只须用一点奇术,
把我的头一寸一寸的伸长起来,钻过船板去就对了。"想到了这裏,我倒感著了一种滑稽的快感;但看看船外灰黑的夜阴,我觉得我的心境也同白日的光明一样,一点一点被黑暗腐蚀了。我今後的黑暗的前程,也想起来了。我的先辈回国之後,受了故国社会的虐待,投海自尽的一段哀史,也想起来了。
我走近船舷,向後面我所别来的国土一看,只见得一条黑线,隐隐的浮在东方的苍茫夜色裏。我心裏只叫著说:AvéJapon!我的前途正黑暗得很呀!"
一九二二,七月二十六日,上海。(选自《达夫散文集》,上海北新书局193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