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虎啸龙吟(2)
时间:2013-03-0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毕淑敏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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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迟疑着。久久没有揪那条马尾。
不是害怕马,甚至也不是怜悯马。我在考虑自己的尊严。
一个战士,揪着马尾巴攀越雪山。这是不是比死还让人难堪?
我的意志做出一个回答,生存的本能做出另一个回答。
意志终于在本能面前屈服,我伸出手,揪住了马尾巴……
我的瞳孔看到许多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万水千山之间。他们发生过悲凉或欣喜的故事,被呼啸的山风卷得漫无边际。我为一个20岁的班长换过尸衣,脱下被血染红的军装,清理他口袋里的遗物。他兜里装着几块水果糖,纸都磨光了,糖块像个斑驳的小乌龟,沾着他的血迹……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的兜里也有和他一样的水果糖,这件小小的物品使我觉得他是兄弟。
我们把他肚子上覆盖的铁瓷碗取下来。碗里扣着的,是他流出的肠子——敌人的子弹贯穿了他的腹腔。严寒使掉出的肠管变得像水泥一样坚硬,没有办法再填回他的肚子里去了。
我们给他换上崭新的军装,把风纪扣严严实实地系好。除了他的腰间因为膨出的肠子,扎了皮带也显得有些臃肿,真是一个精干的小伙子呢。
趁人不注意,我在他的衣兜里又放上了几块水果糖,我不敢让别人知道,因为老兵们一定会笑话我的,他们把生生死死看得像蚕蜕皮一样正常。但我真的觉得,这个班长很需要这几块水果糖。糖是我特意挑的,每一块糖纸都很完整,硬挺地支楞着,像一种干果的翅膀。
那个班长被安葬在阿里高原,距今已经有20多年了。我想他身边的永冻层中,该有一小块泥土微微发甜。他在晴朗的月夜,也许会伸出舌头尝一尝吧?
1980年我转业到北京,结婚、生子,操持家务……一个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该干的事情,我都很认真地做了。贤妻良母好医生,这是人们众口一词的评价。对一个30岁的医生来说,你还需要什么?
按说是不需要什么了,我应该安安静静地沿着命运已经勾勒的轨道,盘旋下去。但是,我虽然从小生活在北京,对北京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此次归来,我却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怀里那么多藏北的风雪,强烈地撞击着心脏。我对这个巨大的都市,感觉陌生。
我到过这个国家最偏远最荒凉的地方,在横贯整个中国的旅行中,我知道了它的富饶与贫瘠。我在妖娆的霓虹灯中行走,身旁会突然显现白茫茫的雪原。在文明的喧哗与躁动之间,我倾听到遥远的西部有一座山在虎啸龙吟……
我有父亲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在文学艺术方面有很好的天赋。只是由于他们那一代人所处的环境,使他戎马一生,始终未能从事文学。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期望,我决定一试。
但我除了爱看小说以外,从未经过正规的文学训练。
我决定先系统地学习。恰巧这时北京广播电视大学中文系招收自学生,不必到校听课,只要在规定的日子里参加考试,取得了相应的学分,就可以毕业了。
我开始了偷偷的学习。为什么要偷偷的呢?我总觉得一个医生要学着写小说,是件不正常的事情。你想啊,医生是和人的性命打交道的职业,谁愿意把自己的命交到一个三心二意的人手里?虽说我在上班看病的时候,绝对全神贯注,但我仍为自己的自学感到惭愧。
人们知道了我的自学,仍然找我看病,我真的是一个很有人缘的内科主治医生。但是病人们说,毕大夫,你这是何苦呢?你不是有了医学的大专文凭吗?这如今图的什么呢?我无法回答。
一个微茫的希望在远方磷火般地闪动。我想用我的笔,告诉世人一些风景和故事。我想让我的父母惊喜。
在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学完了大学中文系的所有课程,以毕业论文“优”的成绩结束了自学。于是在一个普通的日子,我铺开了一张洁白的纸。那是在深夜的内科值班室,轮到我值班,恰好没有病人。
日光灯管发出嘶嘶的叫声,四周一派寂静。记忆在蛰伏了多少年后苏醒,将高原的生命与鲜血铺陈于我面前。
我的处女作中篇小说《昆仑殇》在不到一周内完成了。
从那以后,我写了大约100多万字的作品,获得了多次的文学奖。
我写了高原严酷的军旅生活,也写了贫民百姓的酸甜苦辣。我的笔触有时涉及女性微妙的心理,有时也探讨经济领域眼花缭乱的现象……我是一个写作题材比较宽泛的作家,写作的时候心绪比较收松。我总想,自己原本是个医生,因为有话要说,才拿起笔来。假如有一天,我的话说完了,就回去当医生,治病救人,也是很神圣的。
我后来又读了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得到了硕士学位。现在是中国有色金属工业总公司专业作家。之所以暂时的不当医生了,主要还是为了对病人负责。一边看病一边写作,无论自己多么在意,有时也难免分神。影响了写作不要紧,耽误了病人就糟了。告别医院的那一天,我心里好忧伤,有一种流离失所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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