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庄周自从他夫人死后,率性把漆园吏的微职丢掉,他的门徒们也就逐渐地风流云散了。
他回到宋国来,寄居在一所陋巷里面,把剩下的余钱去买了些个麻来打草鞋过活。他一面打草鞋,一面却在冥想着宇宙间消长盈虚的道理。
“苎麻的种子播在田地间,受着温暖的阳光护摄,受着清和的春风吹煦,无端地抽出了青春的苗条。苗条枯萎了,筋骨成了麻,我如今在把它打成草鞋。我这打成的草鞋,被人践踏穿了的时候,又要委弃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污潴里了。……
“人的一生不就是这样的吗?青葱自乐的时代没有多时,成了可供人利用的器皿,也没有什么荣幸。”
他一面冥想,一面打他的草鞋,因此他的工程也进行得很慢。一双草鞋三天也打不成,五天也打不就。有时应该上耳绊的时候,他又打过了,只得退转来再打。退转来又把耳绊上歪了的时候也有。
好容易打好了几双草鞋,他自己穿起一件破了的大布衣裳,把麻头来做带子,带着他的草鞋到街坊上去卖。卖得好的时候,可以卖个一两双,卖得不好的时候,只有原样而去、原样而回。因为那时候的人已经在穿丝鞋珠履了。
苎麻真是没中用,但是乐得没中用。晚上回到他陋室的时候,乐得把剩下的草鞋来做枕头,倒在地上和着衣裳便睡。睡是再逍遥不过的神游了。有时化成蝴蝶在花丛中翻飞,有时又化成大鹏展着遮天盖日的翅膀,任一些小鸟儿们嘲笑。但是等到醒来的时候,他还是睡在他的草鞋枕上。
有一次,接连几天一双草鞋也卖不出,他是饿得不能忍耐了。他记起有一位旧友在管河堤的事情,他便挨着饿,提了几双草鞋想去向他贳两升小米。
他好容易才走到了河边,他觉得不象他自己在走,好象有股风吹送一团野火在路上蔓延。那时候他实在是一团火,一团饥火好象把他身上穿的一件破布衣裳,把他手上提的草鞋都要燃毁了的一样。火看看快要熄了,被风一吹又渐渐燃炽起来,他好容易才燃到了河边。
河水是快要到结冰的时候,身上虽然单薄,但亏得有了这么一团火,所以一点也不觉得冷。有钱人不了解贫寒人何以能够耐冷,因为他们没有享受过这种火威的恩惠呢。他好容易走到了河边,他先在河水里面照了照自己的面孔。
——“啊,你就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庄周夫子吗?我几乎不认识你了。你的颈子怎瘦得那么细长,就好象白鹤的颈子一样?你的面孔怎变得那么黄熟,就好象臃肿的南瓜?啊,假如你真是南瓜的时候呵!”
他向着他的影子,自行取笑了一场,他觉得他做寓言的工夫真正是古今无俩。
正当他在照影自嘲的时候,他听见有得得的马蹄声走来。他抬头一看,才看出就是那位做河堤监督的朋友。他这位朋友骑着马儿,不知道是来巡看河堤,还是出门闲散的。
他看见他的朋友,就好象炉火遇着油煤一样,热烈烈地便去接着:
——“啊啊,朋友,你来得真是恰好!我有好几天没吃馒头了。我这里有几双草鞋作抵押,请你贳几升小米给我煮粥吃罢!”
——“啊啊,朋友,你来得却是不凑巧。我这个月还没有领薪水呢!”河堤监督毫不踌蹰地回答。
庄周只听了他这一句话掉头便跑,一直跑到听不见马蹄声的时候,他才稍微息了一息脚。但是等他息了一忽之后,他饿得来连动也不能动弹了。他便无意识地把手里提的草鞋来乱嚼,足足嚼尽了一只。但也奇怪,他觉得好象享用了太牢一样。
他从此便得了绝好的一个经验。草鞋卖不了的时候,他便把麻屑乱嚼。
——“啊啊,我真感谢你这真宰!真是道在屎溺,道在瓦甓,而且道在麻屑了。”
麻屑嚼多了,虽然可以勉强充饥,但是有时总想要点有血有肉的鲜味。有血有肉的鲜味!这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呢?
他想起那回在山中访友的时候,他友人款待他的那只母鹅。
他想起在雕陵,正想要弹打的那只怪鸟。
他想起那回濠梁下的,从容出游的鱼,……
他一面想,一面早把一个铁针来敲成钩,把麻条来续成线,在两个庞大的布袖中还装了两袖的麻屑。他趁着河水还没有结冰的时候,想去钓几只鱼儿。
——“蚯蚓呀,罪过,可怜你不该有能够引诱鱼儿上钩的质。因为你有用,所以你才被人利用了。”
小河边上的田野中偃着一个髑髅,他把那髑髅翻开,又才发现了几条蚯蚓。
他把蚯蚓穿在针上,把麻线投在水里的时候,他看见水里面游着的鱼儿真是快活。鱼儿一对对地衔尾接首在水里面优游。这么一个简单的现象在他的心中激起了一个异常的变化。他直到这时候才回想起了他死去了的夫人。他直到这时候才为她挥洒了几行清泪。
他想起他夫人在生的时候,他待她真是太淡漠了,他总以为是受了她的拖累。因为有了她,所以不得不过些不洁的生活;因为有了她,才去做了一场小官;因为有了她,才教了几个无聊的弟子。但是,如今呢?他只对着孤影嚼麻屑了。
——“啊啊,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呀!”
他一连叫了几声,把钓缗投在河中,跑去抱起那个髑髅,热烈烈地接了好几个吻。
——“啊啊,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呀!”
下
庄周虽然穷,但是他的名声却是不小。
他从前到过楚国,楚国的国王要叫他做宰相,他谢绝了。他便回到宋国来,宋国的国王也聘请过他,他也谢绝了。他是太看穿了,他说他不愿意做别人的牺牲,他愿意拖着尾巴在泥涂中做只小乌龟。
他从前辞谢楚国的聘请的时候,和他的夫人也嚷闹过几回,但是他终竟任了他的一性,他把宰相的位置也辞掉了。
谁能辞掉宰相,他的身价自然是在相位之上;所以庄周虽然穷,只怕他是不想入世,他假如一想入世,无论他走到哪一国,哪一国的相位是并不稀罕他的。——这是当时的人对于庄周的一般的评判。
——“啊啊,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呀!”
他在河边上想起了他的夫人,他在髑髅中幻见了他夫人的面孔,但当他一回想起他夫人死时,他想起那时唯一的一个吊孝者来了。
——“茫茫天地中只剩下我一个孤另的人,惠施哟!你是我唯一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