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政府大屠杀记(2)
时间:2013-06-0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朱自清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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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枪声稍歇后,我茫然地随着众人奔逃出去。我刚发脚的时候,便看见旁边有两个 同伴已经躺下了!我来不及看清他们的面貌,只见前面一个,右乳部有一大块殷红的伤痕, 我想他是不能活了!那红色我永远不忘记!同时还听见一声低缓的呻吟,想是另一位的,那 呻吟我也永远不忘记!我不忍从他们身上跨过去,只得绕了道弯着腰向前跑,觉得通身懈弛 得很;后面来了一个人,立刻将我撞了一交。我爬了两步,站起来仍是弯着腰跑。这时当路 有一副金丝圆眼镜,好好地直放着;又有两架自行车,颇挡我们的路,大家都很艰难地从上 面踏过去。我不自主地跟着众人向北躲入马号里。我们偃卧在东墙角的马粪堆上。马粪堆很 高,有人想爬墙过去。墙外就是通路。我看着一个人站着,一个人正向他肩上爬上去;我自 己觉得决没有越墙的气力,便也不去看他们。而且里面枪声早又密了,我还得注意运命的转 变。这时听见墙边有人问:“是学生不是?”下文不知如何,我猜是墙外的兵问的。那两个 爬墙的人,我看见,似乎不是学生,我想他们或者得了兵的允许而下去了。若我猜的不大 错,从这一句简单的问语里,我们可以看出卫队乃至政府对于学生海样深的仇恨!而且可以 看出,这一次的屠杀确是有意这样“整顿学风”的;我后来知道,这时有几个清华学生和我 同在马粪堆上。有一个告诉我,他旁边有一位女学生曾喊他救命,但是他没有法子,这真是 可遗憾的事,她以后不知如何了!我们偃卧马粪堆上,不过两分钟,忽然看见对面马厩里有 一个兵拿着枪,正装好子弹,似乎就要向我们放。我们立刻起来,仍弯着腰逃走;这时场里 还有疏散的枪声,我们也顾不得了。走出马路,就到了东门口。
这时枪声未歇,东门口拥塞得几乎水泄不通。我隐约看见底下蜷缩地蹲着许多人,我们 便推推搡搡,拥挤着,挣扎着,从他们身上踏上去。那时理性真失了作用,竟恬然不以为怪 似的。我被挤得往后仰了几回,终于只好竭全身之力,向前而进。在我前面的一个人,脑后 大约被枪弹擦伤,汩汩地流着血;他也同样地一歪一倒地挣扎着。但他一会儿便不见了,我 想他是平安的下去了。我还在人堆上走。这个门是平安与危险的界线,是生死之门,故大家 都不敢放松一步。这时希望充满在我心里。后面稀蔬的弹子,倒觉不十分在意。前一次的奔 逃,但求不即死而已,这回却求生了;在人堆上的众人,都积极地显出生之努力。但仍是一 味的静;大家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那有闲心情和闲工夫来说话呢?我努力的结果,终于从 人堆上滚了下来,我的运命这才算定了局。那时门口只剩两个卫队,在那儿闲谈,侥幸得 很,手枪队已不见了!后来知道门口人堆里实在有些是死尸,就是被手枪队当门打死的!现 在想着死尸上越过的事,真是不寒而栗呵!
我真不中用,出了门口,一面走,一面只是喘息!后面有两个女学生,有一个我真佩服 她;她还能微笑着对她的同伴说:“他们也是中国人哪!”这令我惭愧了!我想人处这种境 地,若能从怕的心情转为兴奋的心情,才真是能救人的人。苦只一味的怕,“斯亦不足畏也 已!”我呢,这回是由怕而归于木木然,实是很可耻的!但我希望我的经验能使我的胆力逐 渐增大!这回在场中有两件事很值得纪念:一是清华同学韦杰三君(他现在已离开我们 了!)受伤倒地的时候,别的两位同学冒死将他抬了出来;一是一位女学生曾经帮助两个男 学生脱险。这都是我后来知道的。这都是侠义的行为,值得我们永远敬佩的!
我和那两个女学生出门沿着墙往南而行。那时还有枪声,我极想躲入胡同里,以免危 险;她们大约也如此的,走不上几步,便到了一个胡同口;我们便想拐弯进去。这时墙角上 立着一个穿短衣的看闲的人,他向我们轻轻地说:“别进这个胡同!”我们莫名其妙地依从 了他,走到第二个胡同进去;这才真脱险了!后来知道卫队有抢劫的事(不仅报载,有人亲 见),又有用枪柄,木棍,大刀,打人,砍人的事,我想他们一定就在我们没走进的那条胡 同里做那些事!感谢那位看闲的人!卫队既在场内和门外放枪,还觉杀的不痛快,更拦着路 邀击;其泄忿之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区区一条生命,在他们眼里,正和一根草,一堆 马粪一般,是满不在乎的!所以有些人虽幸免于枪弹,仍是被木棍,枪柄打伤,大刀砍伤; 而魏士毅女士竟死于木棍之下,这真是永久的战栗啊!据燕大的人说,魏女士是于逃出门时 被一个卫兵从后面用有楞的粗大棍儿兜头一下,打得脑浆迸裂而死!我不知她出的是哪一个 门,我想大约是西门吧。因为那天我在西直门的电车上,遇见一个高工的学生,他告诉我, 他从西门出来,共经过三道门(就是海军部的西辕门和陆军部的东西辕门),每道门皆有卫 队用枪柄,木棍和大刀向逃出的人猛烈地打击。他的左臂被打好几次,已不能动弹了。我的 一位同事的儿子,后脑被打平了,现在已全然失了记忆;我猜也是木棍打的。受这种打击而 致重伤或死的,报纸上自然有记载;致轻伤的就无可稽考,但必不少。所以我想这次受伤的 还不止二百人!卫队不但打人,行劫,最可怕的是剥死人的衣服,无论男女,往往剥到只剩 一条袴为止;这只要看看前几天《世界日报》的照相就知道了。就是不谈什么“人道”,难 道连国家的体统,“临时执政”的面子都不顾了么;段祺瑞你自己想想吧!听说事后执政府 乘人不知,已将死尸掩埋了些,以图遮掩耳目。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从执政府里听来的;若是 的确,那一定将那打得最血肉模糊的先掩埋了。免得激动人心。但一手岂能尽掩天下耳目 呢?我不知道现在,那天去执政府的人还有失踪的没有?若有,这个消息真是很可怕的!
这回的屠杀,死伤之多,过于五卅事件,而且是“同胞的枪弹”,我们将何以间执别人 之口!而且在首都的堂堂执政府之前,光天化日之下,屠杀之不足,继之以抢劫,剥尸,这 种种兽行,段祺瑞等固可行之而不恤,但我们国民有此无脸的政府,又何以自容于世界!— —这正是世界的耻辱呀!我们也想想吧!此事发生后,警察总监李鸣钟匆匆来到执政府,说 “死了这么多人,叫我怎么办?”他这是局外的说话,只觉得无善法以调停两间而已。我们 现在局中,不能如他的从容,我们也得问一问:
“死了这么多人,我们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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