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又挖了两天,地沟里的石头是少了,却出现了石层。石层虽然是那种麻石层,但它是整块,镐挖下去弹起来,石层上只显出一个白窝儿,就只有拿八磅锤和钢钎先砸出一个茬面,然后用镐慢慢去撬。石热闹抡八磅锤是总抡不到钢钉上,让他撑钢钎,他又怕八磅锤砸了他的手,我就撑钢钎,砸出茬面了,他拿镐去撬。天已经很冷了,又扫着溜溜风,五富的虎口就裂开血道口子。五富对监工员说:能不能给我些猪板油。监工员说:要猪板油干啥?五富说:抹猪板油在裂口,用火烤烤,裂口就好了。这种办法是清风镇的偏方,冬天里凡是脚上手上风寒出裂口了,都是用这种偏方治愈的。但监工员说现在到哪儿去弄猪板油,用胶布缠缠就行,便要去村庄里的小药店买胶布。石热闹却要去买,我说:你好好干活,你去干啥?石热闹说:我以为你领我上天堂,才是来下狱么,再这么下去,我挖地沟就是给我挖坟墓了!
石热闹去买胶布,中午没有回来,下午也没有回来。他走了。这个乞丐,干什么都觉得没乞讨自由自在了。人是没有贱的,贱却自生,这道理我现在知道了。石热闹的离去,我担心影响到五富,五富还好,五富说:他就不想过正经日子!
白天里不知石热闹出去干了什么,晚上他却摇摇晃晃回来了。他给我们讲他多半天讨要了二十元钱,十元钱在饭馆里吃了烤肉又喝了啤酒,还净落十元。他说:啥力都不出还落了十元!
五富说:都不要脸了么!
石热闹说:你倒要脸,脸瘦成巴掌大了!
五富摸自己脸,对我说:我是不是瘦啦?
我说:别听他胡哇哇!我就训石热闹:我是叫你来做个正经人的,你倒来咸阳要饭了?你就要一辈子,最后死在街头人不埋狗不吃的?!石热闹说:人不埋狗不吃了就让我臭去!我就火了,骂道:那你就滚,晚上不要再回这里来!我是平常不发火的,发了火就厉害,石热闹就胆怯了,说他再不出去了。他过来就给我拍脊背,我不让他拍,他说不拍不行,抓起我腿一拉,一反,我趴下了,他骑上去就拍打。他拍打得倒比五富还到位。但他却说:刘高兴,你是不是党员?我没理他。他说:你是党员,我就跟党走!
可第二天一早要上工,石热闹说他要上厕所,又跑了。跑了一天晚上再回来,而且连续着早出门晚上回来,我对他彻底失望了,也怀念黄八。黄八嘴臭,爱骂人,但黄八干活踏实。有心让黄八也来,却苦于黄八那儿没电话,无法联系。五富说石热闹这样也好,他毕竟还干了几天,咱就不给他发那几天的工钱了。
我说:你要是老板,和陆总一个样!
五富说:我要是能打过石热闹,我早把他打成……
五富不说了,石热闹又回来了。石热闹见我们骂他,知趣地不吭声去睡觉,他一躺下就脱内裤,把内裤扬手一丢,丢在了那个烧开水的壶上。我们又要骂,见他赤条条的身上,***上竟然还套了个安全套。这使我们大为惊讶,扑过去捶他,问他还戴着安全套回来是不是来给我们显摆的?石热闹交待了,他没干坏事,可他白天去红灯区讨要,那里的钱好讨,他怕有了钱了也想干那事,却怕得性病了怎么办,便买了个安全套。我们把他压在铺上,硬把安全套拽下来,让他吹成气球,最后拿脚踩了个爆响。
闹腾了半夜睡下,五富和石热闹鼾声如雷,我却睡不着想孟夷纯。把小塔从口袋取出来,放在窗台上,这样躺在被窝里就借着夜色幽幽忽忽地能看到。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的,再睁开眼,吓了一跳,孟夷纯就在窗口那儿站着。孟夷纯!我叫了一声,定睛看时才发觉是月光将楼外的那一棵法桐树的影子反映在了窗上。影像在风里散乱了,五富和石热闹还在沉睡,我把头埋在被窝里哭泣。
以前为孟夷纯流过眼泪,但我没有哭出过声,这次竟然哭出声来。我想我半夜里醒来想到了她,她也会半夜里醒来想到了我,我们分别在冰冷的黑屋子里,思念着却不能见面,凭的就是这个小塔。小塔能让我在陆总的办公室看到又拿来,这一定是一种天意的安排,那么相信了天意的安排,也就相信着我和孟夷纯一定会重逢,我们会挣到五千元,很快重逢。
黎明我就起来了,独自看楼后那法桐,一树凋碧,我吹起了箫。箫声里,有两只鸟,红头白尾的那种鸟,飞来了就投入树上,再没看见它们的身影,却咕咕的鸣叫。
箫声里五富和石热闹也都起来了,五富问:你眼睛咋啦?我说:好着呀!五富说:我夜里梦见孟夷纯了……我说:你不要提她!五富说:不提她?这五富,你让我提她如何提起,可我放下她又如何放下?!我说:去吃饭吧,吃了饭加紧开工。
到了工地,我又把小塔放置在那个四四方方的石头上,我们忙忙迫迫地就干了半天活,休息的时候,我拿了箫给小塔吹,五富跑到村庄的杂货店里买了个背夹子。
背夹子是把煤块往住宅楼上背的那种木头架子,五富是越来越会用脑子了,他都想到用背夹子从地沟里往外背挖出的大石块。但五富去买背夹子的时候却从村道里拾了一大捆废塑料管子,气喘吁吁地抱了过来。他说:高兴,这村庄没有拾破烂的,咱晚上吃饭后也能收一收的。我有些生气,说:狗忘不了吃屎,来这里是挖地沟的就好好挖地沟!五富不吭声了,拿了背夹子就跳进了地沟。都是我心情不好,对他发脾气,我又觉得委屈了他。
我说:五富,歇一会。
五富说:我不累。
他背了一块大石头从地沟往沟沿上,吭哧吭哧的却回头给我笑一下。
我说:憋住气,别笑。
他说:我想起我老婆了。
我说:天没黑哩想什么老婆!脚蹬牢!
五富把大石头背出了地沟,咚地撂到了沟沿外,他踢了一下石头,说有一年春上他和老婆去深山换包谷,就是春上粮食不够吃,碾了米到深山里的人家那儿用米换包谷,一斤半可以换一斤八两包谷。那天正好是老婆生日,因为在深山里没办法给老婆吃长寿面和荷包蛋,他就把老婆背起来上到坡里,又从坡里背着下来。五富说:我老婆胖,我背这石头就想起她了。
五富的话让我感动,但我没有说话,拿箫又吹,却怎么也吹不响了,想:等我接孟夷纯出来的时候,我一定用三轮车拉上新买的床垫,让她就坐在床垫上,我从北大街拉到南大街,从东大街拉过西大街!
远处的另一处工地上,十几个钢架上在往下砸着铁砣,震天动地,这响声在呼应着我的誓言。
地基怎么是这样的处理法呢?清风镇盖房,都是用石夯捶地的,西安城里也多是用电夯桩基,哪儿有这么大的铁砣,那简直是个碌碡,不,比碌碡还大的铁砣子从钢架上往下砸!五富走过来开始歇,我给他倒水喝,钢架下一个人也走了过来。五富说:他过来干啥呀?我说:是不是口渴了想喝咱的水?那人就已经站在了地沟沿上,说:你们是拾破烂的吗?我和五富面面相觑,我说:你说啥?你没长眼睛看见我们挖地沟?
那人说:我姓牛。给我们扔过来两根纸烟,我没有动,五富在半空中接了。牛同志说:那怎么听说你们是拾过破烂?!
我说:你们是在处理地基?
牛同志说:当然是处理地基。
我说:哪有这样处理地基的?!
牛同志说:这是新技术呀,去看不看?你们没拾过破烂?我还真以为你们拾过破烂?
我说:你这是啥意思呀,是不是看我们穷看我们长得难看就认为我们是拾破烂的而拾破烂是最下贱的事?!
我火气有些大,五富也不喝水了,去拿了钢钎,准备要打架。
牛同志却笑了,说:不是啥意思,不是啥意思,我也做过环卫工,我想如果你们真是拾过破烂,咱们应该是同行,大的同行。
五富说:高兴,他是弄垃圾的,拾破烂比弄垃圾还强么!
五富沉不住气,他把我们的身份暴露了,牛同志就从地沟沿跳过来,亲热地说:我就感觉我们能成朋友哩!
牛同志果然成了我们的朋友。他一有空就从那边工地上过来和我们聊天,也领我们去看他们处理地基。他确实干过环卫工,而且他们那一帮人中就有三个当过环卫工,一个也拾过破烂,但现在他们是一个公司,叫地基基础工程有限责任公司。这使我和五富极为兴奋,弄垃圾的拾破烂的竟还能办起一个公司,且从事的工作仍然没有脱离原先的行当!牛同志,我们的新朋友,他告诉我,公司的董事长是一位高级工程师,发明了地基、环卫、机械领域内的专利技术,他们专业施工队就采用了他的专利技术。承担的这座大型粮库的地基属于强风化辉绿岩的石坡山,基岩深浅不一,软硬不均,不能以桩基或分层强夯来处理,只能实施DDC。什么是DDC,我不知道,但我感兴趣的是他们处理地基用料广泛,凡是无机固体材料,也就是说任何固体垃圾都可使用。
那天收工的时候,我给五富说:天上出太阳了!
五富说:天才黑了哪里还会出太阳?
我说:你没上过高中,不知道天再旦。
五富说:天下蛋?!
我不愿意辅导他了,我说:五富,好好干,拾破烂的韩大宝要办大公司,处理垃圾的这帮人搞起了DDC工程,咱将来说不定也鱼龙变化哩!
五富说:咱办收购分站,瘦猴是三间房的院子,咱弄四间房的院子!
我说:目标就是收购分站?
五富惊讶得看着我,突然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亲你一下!他要扑过来,我制止了,他站在那里给我皱嘴■地一声。这憨人也学会城里人的飞吻了,我用手做个接受的动作,却重重扔在地上,说:臭!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NextPage58]
58
牛同志给我们带来了欢乐,这欢乐一直持续了数日,天就更凉起来,但天却愈发晴朗,所有的树叶子变红变黄,红黄的颜色使我们废弃楼周围,使工地周围一派艳丽。黄土地上怎么就有这么艳丽的颜色让树木表现了出来呢,我觉得这都是给我和五富准备的。
好事还没完,就在村庄口的那个银杏树也变成一身金黄的第二天,陆总给我们了一桶酒。
那天的中午,我和五富在村庄的小饭店里吃扯面,五富去饭店的后院上厕所,回来给我说后院里有一堆废铁皮桶应该便宜收了。他已经是每日拾了好多破烂拿回到废弃楼上,准备什么时候拉到咸阳的收购站卖掉。我是曾反对过他在这儿收破烂,但他已执意收起来了也就随他去收。他和饭店老板谈价钱,虽然价钱不贵,可我们身上的钱所剩无几,即使不留备用,也不够收这批破烂,五富就埋怨干了这么多天陆总还是不发工钱,是不是起了故意拖欠工钱的黑心?五富一埋怨,我也就急了,因为五富毕竟是我鼓动来的,如果陆总真要起了故意拖欠的黑心,那就得采取措施。我对五富说:这事你不要管,下午我找陆总去。
在我们这二十天里,陆总是来工地了几次,他一来,我们就翘着舌头说岐山县话,希望他能满意我们,给我们发工钱。但陆总第一次给每人发了五元,第二次给每人发了三十元,第三次只说能把所欠的工钱一次发完,仍是每人给发了六十元。当我下午再找到陆总,我的口气就硬了,只要求他给我们回西安的路费,再付清二十天的工钱,即便不按每米十五元,就以每天二十元,权当还是拾破烂的收入算了。我这样说既是无奈,也是威胁,就看陆总的态度。陆总还是那么声不高,黏黏乎乎,说他绝对不会亏我们的,地沟工程彻底完成就付全款。他这么说着,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塑料桶,桶里装着三斤白酒。
陆总说:再停(穷)不能停(穷)教育,再肯(亏)不能肯(亏)小姐,我能肯(亏)你们?把活往完里干,干下去对我好对你们更好,一米十五元总比一天二十元强吧,和钱志(致)气吗?这桶酒我送你们,拿回去喝吧。
陆总话说到这里,又把自己的酒送给我们喝,我心稳了也软了,提了酒回来。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也没有风,法桐树上的鸟叽叽咕咕的,我和五富就在废弃楼里喝酒。五富说:你说陆总这人还行?我说:不是陆总行不行,是咱运气好了啥事都顺着咱们的。五富说:那咱就喝!我说:喝,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我们是好长时间没有喝到白酒了,三杯下肚,觉得酒真香,喝着喝着就喝高了。石热闹是我们喝过一半酒了还没见回来,我说:要饭的怎么还没回来?五富说:他只要没死,肯定回来的,瞧你招的啥人?咱喝,趁他回来前咱把酒喝完!我们就开始划拳。五富出手笨,对数字老记错,我就趁机赖他,他说:我划不过你,咱们打老虎杠子!他还是赢得少输得多,他就眼睛迷得睁不开了。楼外有了脚步声,他突然把酒桶塞在被窝里,说:要饭的回来了!可脚步声并没有响到楼上来,扑沓扑沓又传远了。他说:狗日的没回来,他死在外边了。取出酒桶又喝了一杯,五富却说:要饭的会不会真的死在外边了?我说:他这么多年哪儿有固定睡处,今日就死啦,死不了,要饭的有九条命哩。五富说:你说要饭的最后是不是就死在外边?我说:那还不就死在要饭的路上了。五富脸苦愁了,他的脸一苦愁真像个猪脸,我说:瞧你难看样儿!他却突然就流下眼泪。我说:五富你喝多了。他说:我没喝多,那咱是不是最后也就死在打工的路上呀?咱要死在外边了那可咋办?我说:石热闹就不想这些。他说:石热闹没老婆没娃,他不想我想哩。他说这话我不爱听,我也是没老婆没娃么,我说:你都死了你还咋办?!他说:那不行,你得管我!我说:活着我管你死了我还管你?他说:我不能不埋在清风镇吧,我不能不是清风镇的鬼吧?我说:喝多了,喝多了。他说:不多!又喝了一杯,说:你把我带了来的,你现在让我回我寻不着路,那我的鬼能寻着路吗?你要管哩!我说:好,好,你死了我送你回去行了吧?他就嘿嘿嘿地笑,他一笑就没完没了,疯了地笑。我说:醉了,醉了!其实我也醉了,跟着他的笑我也笑。他说:喝酒喝酒!我说:喝!喝!我们碰了一下杯,他说:哎,刘高兴!你是,两个刘,刘高,兴!用手指我,指到了旁边。我也看见五富是无数的五富,就像孙悟空用猴毛变出了一堆孙悟空,一样的高低胖矮,一样的鼻子眼睛嘴,在房间里游离移动。但不久,无数的游离移动的五富里却又有了黄八,有了杏胡和石热闹。
我说:你是五富,你也是黄八杏胡石热闹!
五富说:我是你!黄八杏胡石热闹都是你!
我说:都是我!都是刘高兴!
我们就相互追逐纠缠,嘎嘎嘎狂笑。后来我看见五富是倒下了,立即无数的五富都倒下,黄八杏胡石热闹全都倒下。我说:你装蒜,你装蒜哩!我也就扑沓下去了,扑沓得像一摊泥。
我们在欢乐的醉酒中不知道了风是怎样刮掉了窗子上糊着的报纸,不知道了走扇子门如何呻吟不已,直到有重重的东西击打着我的后腰,我觉得是孟夷纯,是孟夷纯穿着那双高跟尖头的皮鞋踢我。果然是孟夷纯,她站在铺前,说:这么冷的天,怎么睡地铺呀……高跟尖头的皮鞋又踢着我的屁股,我不嫌疼,皮鞋一点土,我把土揩了。孟夷纯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没有告诉说我到了咸阳,我是要挣一大堆钱赎你的,还要给公安局的破案费的,你怎么寻得着来了?!孟夷纯的脸突然变粗变宽?唉?!我一愣怔,才看清面前站的是监工员。
我说:你不是孟夷纯?
监工员说:你还要往猛的睡?!
我说:噢……这是什么时候了?
监工员说:快吃午饭呀还不去开工,要睡觉回家去睡呀!
我爬起来,才知道我们从昨天夜里一直醉到现在了。五富仰面睡在墙角的地方,身上的衣服也没脱,张着嘴,浑身是土,表情狰狞。我赶忙去推他,他眼睛还是不睁,说:黄八,那里还有一张……监工员踢了他一下,说:起来,起来!
事后,也就是我们离开房间后,五富告诉我,他做梦正拾钱哩,他是和黄八在街上拉着架子车,看见有警察追赶一个罪犯,罪犯突然在人群里撒了人民币,人民币像雪片一样飞舞,街上的人群就炸窝了,抢着拾,警察就无法通过了。他是先拾了一张,他真傻,还对着太阳耀,看是不是假钞,再拾时,就见地上已没了人民币。他叫着:毛主席,毛主席!因为人民币上有毛主席的头像,他就叫着,真的也发现一张人民币如同蝴蝶一样飘过路边的铁护栏,他喊黄八去拾。然后他俩跨脚往过跃,护栏卡在了他们的裆,磕碰了他的卵子,疼得就势坐在了护栏上。
五富睁开眼,说:钱呢,我的钱呢?
监工员这一次踢在了五富的腰里,他把鞋踢掉了,一边单脚跳着去找鞋,一边骂:做梦都拾钱呀,不挖地沟你拾冥钱去!
我有些愤怒,我说:你骂谁的,我们是来打工的,不是你贩的黑奴!
我在电影里看见过外国人打骂黑奴,我把监工员的那只鞋踢出更远。
狐假虎威的监工员,那个弯鼻梁的小人,他欺软怕硬,不吭声了。
我说:五富,把扣子系好,咱干活去。
监工员说:另一个呢?
我说:他早都不干了!
监工员说:不干了?话说清,那就没他的钱!
我说:他就不爱钱!
我这才醒悟,石热闹压根一夜没回来。
五富是把所带来的衣服全穿在了身上,又从石热闹的破被子里掏出一团烂棉絮塞在他的鞋里,这样脚能暖和些,就和我拿了镐、锨、钢钎、八磅锤走出了房间。我们是偏不厮跟着监工员,等他先走了再下楼梯。出了楼道,刚刚下了楼道外的台阶,五富的左腿就挪不动了,咚的一下,身子靠在了墙上。
我说:还没清醒呀?
五富说:我的腿呢,我的腿呢?
我说:你的腿不是长在你身上吗?
我把他拉起来,一松劲,他却扑沓坐在了地上。
五富说:这不是我的腿,我使唤不了它了。
是麻了,睡的时候蜷着酸麻了,我说:我给你揉揉。
我给他揉腿,他没有反应,脸却蜡黄,淌着汗,汗都是稠的。
我说:你给腿说说好话。
这办法我是一直使用的,我常常在睡觉时或闲着没事时就给我的身子说好话,比如眼睛,鼻子,喉咙,比如胳膊腿和心肝脾胃,我整天干体力活,又没吃好的喝辣的,这些部位还在好好地为我工作,我要给他们说好话,感谢和鼓励。我的肾只剩下了一个,它承担着两个肾的功能,它之所以还让我很健康,这都是我给肾说好话的原因。
我靠在那棵法桐上,一树法桐叶子比昨天更多了一些颜色,红的分成了血红和朱砂红,黄的分成了铜黄和佛黄,还有深绿浅绿,还有蓝的,海蓝色和土织布的碇蓝色。天上是灿灿的阳光,一片叶子落下来,是划着半圆的线往下飘。我说:说说好话就好了。
五富在那里说:腿,腿,你动一动,你可不能吓我,你不动我就活不成了!
我嘲笑地看着他,五富也学会矫情了,五富你是会矫情的吗?五富还在给腿说好话,反复说了三遍,努力地要抬起腿,腿只抬起四指高,人累得头上滚水豆子。
我觉得不对。忙过去说:还真地不行了?五富说:高兴,我心里乱得很,我头痛。就彻底地跌坐在了地上。我立即有了不祥的感觉。
[NextPage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