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过了十天的光景吧,一个中午,我拉了架子车刚进八道巷,有人问我愿不愿去拉货,货不重,是百十个纸箱装的,拉到八道巷的一栋楼上,纸箱全部归我。我问到哪儿去拉,他说塔街,塔街我不知道,他又说魏公寨知道不,魏公寨有个邮局,我和五富去那儿汇过钱,并不很远,我就跟他走了。
这人半个脸都是胡子,街上一个小孩一直看着他,说:叔叔没嘴?他一掀胡子,说:这不是嘴是你娘的×?我觉得这人挺逗。
到了魏公寨,果然有条丁字街叫塔街,街口却是偌大一个古董市场。那里的店铺都是清一色的简易平房,一排一溜纵横交错,形成数十个南北东西走向的窄道,平房里出售着各种瓷器,陶罐,石刻,木雕和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古董市场上的人很多,大胡子领我七拐八拐到了一间店铺,我才知道要拉走的是百十个彩色陶罐,而大胡子本人就是个收藏家。但是陶罐的价钱并没有谈妥,好像是店铺的老板又要加价,先前的一个陶罐二千元变成了三千元,两人就争执不休。我知趣,没有发表意见,呆呆听他们一会儿红着脸吵,一会儿又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就不想在他们讨价还价时有我碍事,我说:你们谈妥了喊我一声,我出去转转。我到旁边的店铺去瞧瞧新鲜,可刚一进去,店主人就迎上来,问:买些什么呀?我能买什么呢,只好出来,又进一店铺,店主人还是问:买些什么呀?我就又出来,在窄道里看人。人群里时不时就有一些异人,要么是大胡子要么是长头发在脑后梳个小辫儿,而且衣服长长短短,颜色大红大绿。又过来了一个,人长得尖嘴猴腮,却披肩长发,要不是有着大喉结我还以为是个女的呢。
我说:是找你的。
我故意在平和着,我说:小日子不错么,一个人品茶啊!
他说:我好这一口。
他没有让我们进去的意思,拿眼睛看我的手,我的手在裤子口袋里,让他弄不明白我手里有什么东西。
我说:我是翠花的老表,翠花不想在你这儿干了,你把身份证还给她吧。
屋里是个小厅,左右各一个小房,左小房门口靠着一个拖把,右小房门口有个小木凳子,可以随手拿起来。我观察好了。
他说:刚才来的那人是不是你们一伙的?
我说:那是翠花的堂哥。
他说:来打架呀?!
我说:你怎么能说他来打架的?
他说:他手里提了个木棍。
我说:提木棍就是打架呀?
他说:出门提木棍那就是要打架么。
我说:你出门还带***,难道你就是要强*人?!
我竟然能说出这句话来,我觉得很满意。我笑了,他也笑了。他一笑露出牙龈,这么丑的男人。
他说:你也是从乡里来的?
我说:我在报社工作。
他就再次看我,我有些紧张,如果他要看我的证件那事情就露馅了,我硬撑着,脸上没有表情。手从裤兜里掏出纸烟来吸,还吐了个烟圈。那烟圈很大,摇摇晃晃在空中飘。
他脖子不硬了,却对翠花说:翠花,你说良心话,我可没亏待你呀。
五富说:你好得很!
五富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楼,就站在我们后边。
我把五富制止了,只要把身份证能要回来,什么话都不要说了。我说:翠花家里有事,不在城里打工了,你把身份证给她就是了。
那男的把身份证从口袋里往外掏,五富一把夺过来,拉了翠花就走。
五富抢夺时用力太猛,把那男的手都抓破了,那男的哎哎叫着要扑出来,我拦住了,我说你别惹他,他是二杆子!五富已把翠花拉到楼梯口,回了头却说:谁是二杆子?!把鼻孔里的棉球取了,血就往出流,他竟然用手把血在脸上抹,抹了个大红脸。那男的不往外扑了。
我把翠花叫住,我说翠花你要走了,你给这位大叔说声再见。我故意让翠花叫他是大叔。翠花说再见。我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翠花说,噢,还有那房子的钥匙。她从裤带上解下一串钥匙扔进门。我说你是不是拿了工资还没干够天数,那你给你大叔退出来。翠花说不是,上月工资发了,这一月干了九天还没给一分钱哩。我当然知道这一月是九号,估计没发工资的,果然没发。我对那男的说:你把九天的工资发了吧,免得以后又来找你。那男的黑着脸不吭声。我又说羊都卖了还在乎缰绳,翠花你一月多少工资?翠花说三百。那男的掏出了一百元。我说,噢,一月三百,十天一百,一天十元。我拿了我自己的十元给了那男的。
离开了那户人家,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我夸五富鼻血抹得好,五富说我给你发凶的时候不是凶你的,我说这我知道。五富很得意,嚷嚷着要翠花请客,因为翠花白要了九十元钱。我说请什么客,翠花离开了那家,还不知道以后再干什么,你就那么欠吃呀?没想我这话却说得翠花哭了。她这一哭,我就手脚无措,我能给她寻工作吗,能让她暂时也住到池头村吗?我只有让五富送他到家属院陆婶那儿去。
翠花是不愿走的,她和五富已经走出十多米远了,她又返身跑了过来,从那个小布兜里拿出了一个纸包,她说:刘高兴,我没啥谢你。我伺候了植物人三年,落脚却是这样,我气不过,走时拿了他家一包辣面,我把辣面给你!
翠花和五富极快地向巷口走去,我打开了纸包,忽然一股风将辣面朝我脸上吹起,顿时呛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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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在几乎一个礼拜的时间里,五富可能去陆婶那儿看望过翠花,我没有去,也再不提说帮她要身份证的事,五富曾经给黄八吹嘘过一次,说我如何地勇敢而沉稳,他还没来得及叫我是什么处长哩,那男的就乖乖地把身份证交出来了,我非常严厉地指责他不许再说。有什么好说的呢,那不是我的英雄事迹,每每想到她是不是还在西安,如果还在西安又去做了什么事情,就觉得我太无能也太无情。
人的心情不好,瞌睡就特别多。那日一觉醒来,窗子白了,还是不愿意起来,却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五富喊了我两次,我没有回答,他走进我的屋里,拿手摸我的额头。我说:下雨啦?
他说你害病了吗,额头不烫么,是下雨啦。
我说下吧,下雨了好。
他说下雨了上不成街,好啥呀?!
我说咱逛芙蓉园去。
一听说逛芙蓉园五富的脸就不苦愁了。清风镇上只要唱戏,五富会场场都不落下的,别人喝彩他喝彩,别人在人窝里挤他也挤,至于唱的什么戏他不管,只是图个热闹。芙蓉园对五富特别的诱惑,因为黄八去过芙蓉园。当我主张把黄八也叫上,黄八知道走哪一条街可以去芙蓉园的,五富坚决不让叫黄八,说黄八仅去过芙蓉园的大门口,咱把园子全逛了,以后看他还张狂不张狂。但是,出门走的时候,五富却悄悄拿走了黄八放在窗台上的一个草帽。他让我戴了草帽,他淋着。
我们问来问去,赶到芙蓉园外的广场上,雨还在下,而售票处买票的人竟然站着长队。五富说怎么这么多拾破烂的?我拿眼瞪他,咱是拾破烂的来逛园,别人逛园也就是拾破烂的?我让他胳膊不要老蜷着,脚不要抬得太高,他都更正了,却在地上捡了块硬纸板遮挡在头上,我又让他把硬纸板扔了,一块去排队。广场两边有许多广告牌,五富就说:雨把广告牌淋塌就好了,那就拉几车的破烂。我说:你咋狗忘不了吃屎呢?他便再不说话。
排到售票处的窗口了,五富说:买票,买两张票!
窗口里的人说一张五十元。
五十元,五富目瞪口呆,不会吧?
窗口里的小伙白净得像个姑娘,他看了一眼五富,立即叫道:下一个!
我这时是急了,忙从口袋掏出一百元来往窗口塞:买两张,两张!五富却一把抓了钱就跑了。他的一双脚再不避着泥水,滑倒了爬起来再跑,人跑前去了,一只鞋遗在后面。
在一片哄笑中我退出了队列,捡着那只鞋我把五富撵到了广场边,骂五富丢人。五富却异常激动,向我吼:你是光棍,我有老婆和娃,拿五十元去逛园子?!
喊啥哩,咹,喊叫啥呀?!我声没有五富大,但我镇住了五富。我不知道挣钱不容易吗,可事情逼到这一步了,癞蛤蟆支桌子,只有硬撑着!我告诉五富,现在远离售票处了,我肯定是不会去买票了,可刚才在那么多人面前咱们不能让人小看呀,再说,你得为我寻个下的台阶,应该说还有谁谁在叫我哩,我就体体面面离开了,你为啥偏就抢了钱跑,你难道醒不开在一些场合,面子比钱重要吗?
五富已经不骂我是浪子了,但还骂芙蓉园。蹴下来。我说,蹴下来吸纸烟。
我拉着五富就蹴在地上,把一根纸烟递上了,纸烟能堵住他的嘴,因为广场上一些人仍在看我们。五富把纸烟接了,又还给了我,他搓他的烟卷儿。
我们吸完了烟,心平气和了,沿着广场边往南走。走去干什么,不知道。雨就渐渐地停了,一片灰色的云就在远处,眼盯着它并没动的,却后来就到了我们头顶。我说:再吸一颗烟吧。站住又吸烟。我在清风镇的时候,烟瘾没现在大,到西安后越来越能吸了,常常一连吸过三颗才满足。我觉得我和五富喷出的烟雾一直到了那片云上,或者,这片云本身就是更多的人喷出的烟雾所致。在我们的身后,芙蓉园的大墙内,叮叮咣咣起了锣鼓,有轰然乍起的喝彩声,五富没有扭头,我也没有扭头。
五富说:高兴,你说芙蓉园里都有啥?
我说:没进去我咋知道。
五富说:你知道镇长的二叔吗?
我说:是那个石匠?
五富说:他刻了一辈子石狮子,专门到西安的动物园看过一回真狮子。他回去给人说,动物园里的狮子不像狮子。
我说:噢。
五富说:芙蓉园里无非也都是堆些石头种些树,咱从山区来的,哪儿没见过石头和树?
我说:那石头和树要不像石头和树呢?
五富说:我没说好。
五富是没说好,他压根不晓得怎么比喻,他使我没有游成芙蓉园,那就等着下一回吧,下一回一定要进去看看石头和树怎么个不像个石头和树。再也不带五富,进去了把园子犄角旮旯都转遍,哼,如果没人,我就到处撒一泡尿!
五富说:有啥看的?那没啥看的!咱不看!
我说:看钱!
我故意从口袋掏出一张钱来,不是一百元,是十元钱,看十元钱上的图案。五富却急忙从衣兜里掏出抢我的那一百元票子,说:你提醒我哩。把钱要给我。我说你拿着吧。他说我怎么拿你的钱?把钱往我胳膊上一拍,贴上了。
关于钱我和五富不知讨论过了多少次,我花钱痛快,五富总是啬皮,他说这不是啬皮,是爱钱,他发现越是有钱人越爱钱,越爱钱了越才有钱。这话或许是对的,可是,五富爱钱五富没钱,他是知道钱有聚堆儿的秉性,但他却不知道人与人不一样,有的人是不争取什么就没有什么,有的人越不想要什么偏就能有什么。我刘高兴就是。
我笑着把钱从胳膊上揭下来,脑子里有了一个念想:这张钱使我和五富有了一个芙蓉园的故事。而这张钱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又曾经发生过多少故事啊!世上所有精彩的故事都在钱里藏着。
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五富说他想尿,就跑去向不远处的几个人打问哪儿有厕所。一会儿返回来,情绪突然非常的好,我问附近有厕所了?他说:你猜他们说什么了?他们逛过了芙蓉园,说一点意思都没有。咱今日每人挣了五十元了!我说怎么挣了五十元?他说没进去不就挣了五十元吗?!我气得说这账算得好,你还尿呀不?他才说憋得很。
对于西安,我们有意见的是两点,一是夜里星星少,二是拉屎撒尿不方便,你总是寻不着公共厕所。现在五富又急了,拿眼睛看哪儿有厕所,没有,再看附近有冬青丛吧,也没有。他的腰弯下来,说:尿泡系儿要断啦!
五富的事儿真多,我恼得不理他,不理他又怎么行呢?我说:往前走,往前走!前边是下雨积起的一摊水,他要从水摊边绕,我一脚踹在他的腿弯,五富跌坐在了水摊里,水溅了一脸。
五富说:哎,哎!
我低声说:裤子已经湿了,你就坐着尿。
不远处有人惊呼着要来扶五富,五富一动不动,眼睛瓷着,等站起来了,给来人说没事,裤子就湿沓在身上。
竟然能想出这个点子的急,五富把我佩服得不得了,但我不愿和他一块走了,我嫌他有骚味。我往广场南的拐弯走去,在那里就碰见了石热闹。
哈,石热闹!
没有想到吧,石热闹的乞讨变花样了,不再跛腿,不再求爷爷告奶奶,竟然成了乐人,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瓷缸,吹笛子。我是太瞧不起石热闹了,糟蹋行当么,就会吹“从草原来到了天安门广场”,靠这两下子鬼给你撂钱啊?!
从草原来到了天安门广场,
各族人民放声歌唱。
笛声吹断了数次,但笛声使我能完整地唱出那首歌。天呐,这样的歌我已经久久没有听到了,城里的商店门口常播着一些歌曲,可这些歌是把说话放慢么,是说歌,而且一句话偏偏在该断的地方不断,不该断的地方又断了。说话和唱歌的节奏与身体有关,这些人要么长着个牛肺要么就患了哮喘病?
石热闹当然也发现了我。他唔地一下收了气,笛子里发出的像一声叹息,眼睛里充满了羞愧,再是无声地笑着给我。
我差不多有过三次在梦里见到过石热闹,最近的那个梦里我好像在街心花园的树丛中,将买来的一个馒头和一瓶汽水刚刚放在树叶上,在绽油纸包里的豆腐乳。这是我的午餐,我得好好庆贺一下当日收到一麻袋的铝管。石热闹突然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腿还跛吗?
我就不跛!
他对我的戏谑不满,手里握着一块尖锥石头,似乎我再要说,他就会向我打砸过来,而他这个时候看见了树叶上的馒头,往馒头上唾了一口。
这是你的馒头?
是我的馒头。
我有肝炎。我得借你这个馒头。
馒头送给你。
他拿起了馒头就走,树丛上挂着露珠,他一猫腰没见了,一层露珠全落下来,太阳下满地光亮。
眼前的石热闹给我羞愧地笑,甚至把放在地上的草帽捂在头上。你捂了草帽就以为你消失了吗,我把他的草帽揭了,我说:吹笛子了?
他疑惑地看我,准备着收摊子要走。
我说:这一手不错么!
我的话说得很温柔,他脸上的肉松下来,在瓷缸里拨拉着那几张零散的毛毛钱,开始有声音地发笑。嘿嘿,嘿嘿嘿。我浑身的细胞在他的笑声中活跃了起来,我说这笛子还行,从他手里夺过了笛子,擦了擦,吹起《二泉映月》。石热闹惊讶得眼都直了,张着嘴。想不到吧,你这个乞丐!
石热闹首先是鼓起掌了,围观的人也都鼓掌。我一边吹着,一边拿眼睨视着人群,后来眼睛就闭住,摇头晃脑。我想起了在那个女人拒绝了我的一个月后,清风镇的王魁娶了她,王家的门口劈里啪啦放鞭炮,那么多人都去吃宴席了,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吹箫,吹了一天的箫,吹的就是《二泉映月》。刘高兴,我可以自豪地说,有一根神经是音乐的,见到了笛就像猫儿闻到了腥,一吹就由不得要吹《二泉映月》,一吹起《二泉映月》就又把什么都忘记了。掌声和叫好声中人越来越多,瓷缸里的票子也一元五角的往上长,但五富却在一边给我摆手。
我把笛声戛然收住了。
石热闹把瓷缸中的钱倒出来清点,差不多有二十元吧。他说:拾破烂的兄弟!我说:叫名字!他说:刘高兴,你本事大么,一分为二,我给你十五元行不?
我一拉五富就走。
五富说你就这样走了?我说走了。五富说白帮他赚钱了?我说白帮了。五富气得唾了一口,风把唾沫又吹到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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