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木鼻子(3)
时间:2013-07-0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毕淑敏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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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这样,她的鼻翼周围会遗有一圈密集的雀斑……不!只差这最后一层,我要完美……尽量完美……”教授喃喃自语。
他摘下自己压得很低的白帽子,露出光洁如月的秃顶,四周还残存着几根银丝般的白发。教授叉开五指,梳理他的白发,平均每个指缝不到一根,他很心痛地迟疑了一下,然后猛地一用劲,把白发拔下来,泡进消毒液。
现在,教授的头颅是大一统了,光可鉴人,显露出巨大的前额和高耸的枕邻。在这两块隆起的头骨之下,是人类智慧最密集的脑叶。
泡在消毒液中的白发,婉蜒伸展,象一条条闪光的小路。
小茶的鼻子被教授的白发,固定在她自己的脸上了。浑然一体,宛若天成。
任何天然的东西,终免不了瑕疵。小茶的鼻端有一粒小痣,其状如一只小小的蚊虫。教授为她做了修正。小茶的鼻子,现在堪称人世问最杰出的鼻子了,造化之灵加鬼斧神工,精妙绝伦,无以复加。
我天天去看小茶的鼻子。它高贵优雅,象浮出海面的一段象牙,闪着晶莹的光润。经过它共鸣过的小茶的声音,柔美动听。
小茶自然很高兴,时常把手掌挡在面前,无端地微笑。只有我知道,她手心里有一片小小的镜子。有时也会把镜片胡乱扔到松软的床上,显出莫名的忧郁。
认识小茶的人,都说她比以前更漂亮了。老姜的态度却令人莫名其妙起来。他非但不再提起雕花的五斗柜(当然我和教授都不会接受这种馈赠,但收不收同给不给是两个范畴),而且双眼不时露出凶狠的敌意。对小茶倒是很好。因为鼻子做手术,嘴的活动大受影响,老姜就给小茶包极小的饺子,喂给她吃。饺子只有拇指盖大小,令人想到他做木匠的手艺也一定精良。
这真是一对古怪的男女,我开始打听他们的身世。如果教授知道,一定会斥责我。他是只认病不认人的。我还没有老练到他那种程度,对病和对人同样感兴趣,更不用说拥有这样一只美丽鼻子的漂亮女人了。
事情简单到今人遗憾。好汉没好妻,赖汉娶仙女。不知是出于政治还是经济原因,年轻貌美的小茶嫁给了丑陋的老姜。姜木匠夜以继日地为人打家具,为小茶添置许多衣物,小茶却不愿为老姜添一个孩子。终于有一天,当老姜手提斧锯外出而归的时候,看到一个高大俊俏的小伙子,正在吻小茶鼻梁上的那颗痣,于是……
这故事远没有书本上舞台上缠绵绯侧,但因为活生生发生在眼前,我还是很关切它的结尾。
“为什么单要剃鼻子?在脸上划几刀不是也可以么?”有人问木匠。
我觉得这问话很卑鄙。小茶那张美妙绝伦的脸庞,若是被乱刀划破,纵是教授再巧夺天工,恐怕也难以完壁归赵,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嘛!
“没有鼻子的女人,比老母猪还要丑。别人不要,我不嫌。家中就太平了。”姜木匠很憨厚地答道。
教授对这一切都不知晓,每天只是很认真地观察鼻子,好象那是他檀下的一株珍稀植物。鼻子很争气,长得结实挺拔,欣欣向荣。我想把小茶的病历整理成资料,投往医学杂志发表。这是外科史上一例罕见的鼻子再植成功病例。
教授摆摆手:“不忙,再看一段时间。医学追求完美,更追求长久。不是急功近利的事情。”
鼻子也象家用电器,有保修期吗?我悻悻然,又不得不服从。
小茶出院了。用极清亮极柔美的声音同我们说:“再见。”想起她入院时那毒蛇般的嘶鸣,你会觉得鼻子对于音色比对于美观要重要百倍。
老姜什么也没有说,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好象怕小茶找不到回家的路。
小茶没有再来。连例行的追踪复查也没有来。有人说她的鼻子长得很好,同老姜也过得可以,只是还没有孩子。
我再次想把这病例报道出去,教授依旧不慌不忙:“要注意远期效果。我们一定要亲眼看一看病人的恢复情况,而不要匆忙下结论。”
随时留有充分的余地,也许是成熟医生和实习医生最大的区别。
看来只有哪天到小茶家去一趟了。我一定要看看刨刃,用手指试一下它的锋利程度。
这件事一直拖延着,教授很忙。
一大深夜我值班,楼道里突然响起急骤的跑步声。
医院里是不可以随便跑的,尤其是深夜。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有了极危重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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