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重卡车风驰电掣地开过来,扑起团团烟尘。月饼在车前迫不及待地逃着,可一个轱辘哪里跑得过十个轱辘?大轮子与小轮子的距离越来越窄了,就要追上了,大伙瞪大了眼,不错眼珠地看……
待那个庞然大物驶过,公路上早不见了那个月饼。
大家就替温奶奶可惜。温奶奶自己也可惜,心想还不如刚才硬塞到那个漂亮的小媳妇手里,好歹落个人情。
家穷的丙男腼腆地说:“温奶奶,压碎的月饼您就不要了吧?我家孩子多,就把碎渣子扫回去,让孩子们也尝尝月饼。”
温奶奶慷慨地说:“都归你啦!”
嘴慢的人就恨自己怎么没说在前头,只有袖了手,跟了丙男去看月饼。心想碎成粉未才好呢,大家都吃不上。
人们走到近前,见乌青的柏油路平平坦坦,没有想象中砂石样的碎碴。心想载重车就是厉害,单是车轮卷起的风,就把恁大一块月饼吹得连沫都不剩一星。
别人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丙男不死心,心想怎么也得雁过留声,就是策划周全的谋杀案也得留个指纹什么的吧?
他在公路上走了走去,突然发现某块地方比别处低,好象有人在路面上锲了个螺丝钉,拧得太紧了些,局部反倒凹陷了。
他蹲下身,半跪着腿,用双手胡橹开浮面上的尘土,一个碗口大的路疤出现了。他索性趴下,用手指沿着周边清了轮廓,又撅着屁股鼓足腮帮用力去吹
土飘起来,又落下。一个黄灿灿亮闪闪的月饼,完整地露出脸。它镶在沥青中间,好象一枚金色的勋章。
丙男赶紧用土把月饼盖上,若无其事地回家。晚上才来把月饼挖回去,掘月饼时时候颇费了力气,工具也不称手。先是用锨,月饼和柏油路根本就无动于衷。后来还是他老婆,想起家里还藏着几根江米条,说是等孩子哭得实在不行的时候,好填他嘴里哄着玩。孩子虽有几次哭得象要断气,最后还是挺过来了,江米条就节省下。现在找出来当撬杠,真是极好用的,一下就把月饼憋出来。
全家当时就分吃了,先吃的月饼,后吃的江米条,味道真好。
现在
核物理专家范若怯一瘸一拐地往卫生科走,见到的人无不关切地问:“范老,您怎么啦?”
范老就不好意思地说:“唉唉,叫东西把脚给砸了。”说着,脸就有些红。
别人就说:“看您走得挺费劲,要不要我用自行车送您一程?”
范老吓得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已经耽误了工作,哪能再耗费别人的时间?”
大家都知道,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总把得病当做自己的缺点。你要再关心他,他就更觉负疚。看看卫生科已不远,范老勉强行走时也不显太痛苦,就随他去了。
“哟,范老!哪里不舒服啊?”卫生科的医生问。
范老不认识医生,但医生认识范老。赫赫有名的专家,谁人不识?
范老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节,就很感动。感动的结果就是格外认真地回答医生的问话,说:“右脚,被一个圆形的坚硬物体从1.2米的高度自由落下时,击中了大趾。”
医生虽说是大学本科毕业,但许多年不接触物理概念了,一听就傻了眼。她不想暴露自己的弱项,就转了一个弯子说:“您的右脚大拇哥砸了,是吗?”
范老说:“是的。”
“那东西挺大挺硬?”
“直径大约9个厘米,重量大约120克。硬度就不大好说了,因为没有测量。”
医生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好在她经常给知识分子看病,见怪不怪了。接着问:“是铁的了?”
“不是。”专家很肯定地否定。
医生就在心里把自己嘲笑,铁是不会那么轻的呀。好在专家的涵养很好,绝不会因外行人说了外行活而看不起你。医生为了挽回面子,就很快地说:“那就一定是石头了?”
专家温和地说:“也不是。”
两猜而不中,医生有些晦气。中国医界有句古话:“望而知之谓之神”,意思说顶尖的医生,不用病家开口,看一眼就能把病因病史说出来。到了张嘴问病家,已是下品了。更不用说自己连问了两次,都没有对,不好再猜第三回。心想,看看伤口再说吧。
范老穿着千层底的布鞋,纯棉的线袜。看范老嘴角隐隐透出的痛苦神色,医生想是伤得不轻,以为会看到血迹或者干脆鞋袜和肉皮粘成一团。但是,没有。黑鞋和白袜都清清爽爽,连红点都没有一个。
医生的手就不由得重了一些,加紧把袜子剥下,一只苍老的脚露了出来。
范老象个女人似的害起羞来。
女大夫倒不在乎,搬着范老的大脚趾说:“就是它吗?”
范老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就是就是。痛死我了。”
范老虽说痛得刻骨铭心,但为了照顾女医生的面子,就竭力隐忍着,因此脸上还有些微的笑意。
医生没有领会这一番好意,以为专家说是痛,其实并不是很痛,只不过是危言耸听,想让医生手轻一些。就口头上答应着,手的动作还是很粗糙。
局部无破裂,无青紫,无淤血。只有轻微的肿胀。
小毛病,不要紧的。医生在自己的心里下了诊断,想知识分子耐受痛苦的程度就是比普通老百姓差。就象跳高运动员,有的跳得比较高,有的就很低。
她在诊断簿上写了专家的名字,然后开了处方。拿出一瓶松节油和一卷脱脂棉,说:“您回家后,用棉花蘸了这油,在伤处抹一抹,慢慢就会好的。”
专家就很认真地用脑子记了这药的用法,谢了医生,回家去了。临出门的时候,他郑重地问:“我什么时候来复诊呢?”
医生看着他,不吭声。
范老以为医生没有听到他的话,就又重复了一遍。其实是医生觉得这样一点小伤,还用得着再看吗?但想到范老是德高望重的专家,不好拒绝,正在犹豫话怎样说才好。
“那您就一个星期以后再来看看吧。”医生微笑着说。她心想,一个星期之后,范老早就把这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