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晕而风(8)
时间:2013-08-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毕淑敏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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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这风确实来得蹊跷,林默娘颤抖着手,二次点燃灯芯。灯芯刚快活地腾跃了两下,便又扑闪着要熄。
这风……林默娘一阵狐疑,回头一看,只见小眉远远地坐在床边,圆瞪着双眼,鼓着腮帮,正送过一股怨尤之气。
“小眉,你好些了?”林默娘赶紧走过去扶她。
“我根本就没睡着,只是不屑点灯就是。”小眉气哼哼地说。
“你不点,我自己点好了”,林默娘温和地说:“只要再不要吐恶气。救人如救火,耽误不得的。”
“我也不许你点!”小眉执拗地一把夺过红灯,“番舶刁蛮无理,这叫作人不报应天报应。”
“小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番舶恶语伤人,但并无死罪。况且一船舟子,皆是生灵,你我哪能见死不救!”林默娘急得要抢灯笼。
小眉的手,慢慢地放松了,猛地又抓紧了:“默娘姐,还是我来点吧。”
小眉与林默娘搀扶着走上屋顶。风夹杂着雨,鞭子似地抽来。两个单薄的黑色身影,高高地擎起一盏红灯。那灯在漆黑的暗夜中,象萤火虫一样,发出美丽而凄冷的光。
“默娘姐……番舶怎……么样了?”小眉冷得如落叶般籁籁发抖。两人紧紧偎依,彼此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一些温暖,也温暖着对方。
林默娘已适应了暗夜,洞若观火,看远在深海的番舶,如看指掌之纹,番舶已半船进水,随时都有可能被巨浪所噬,那骄横的番客早已被风暴击昏了头脑,不辨东西,一边令舟人全力淘水,一边竟令船向风暴的中心驶去……
“回头是岸……”林默娘真想拼尽全力震耳欲聋地大喊,将番舶引回港湾。但她知道自己的目力已绝非常人,看着飓尺之遥,实则隔着万顷巨涛。
红灯被风雨浇灭了。纵是不灭,这区区豆大的火光,在无边的黑暗中,不啻流星,已完全失去了导引航向的功能。
怎么办?怎么办?
林默娘焦的地在院中奔走。院中的柴薪已被猛雨浇湿,燃不起一丝火星。
林默娘仿佛听到番舶上舟子求救的呼唤,还有他们父母妻女悲痛的哭诉……林默娘禁不住热泪盈眶。事已至此,仅有一法了!
“小眉,取火把来。”林默娘的语调平等得近乎冷漠。
小眉不知何用,乖乖把火把递给林默娘。
猩红的火把给一身素白衣裙的林默娘,镀上了一层金红的色彩。她苍白的面庞闪现出新鲜明艳的活力。她的眼睛因为含了泪水,如深潭中的寒星,决然地闪着不容抗拒的光辉……
当林默娘的火把伸向光洁如铁的木门时,小眉才猛然醒悟了:“小姐,你要做什么?”
“我要把这祖屋,化作一支冲天的火炬。”林默娘平静如秋天的港湾。
“使不得啊,小姐!”小眉声泪俱下,“您要救番舶,小眉阻挡不了。但这祖屋,万万烧不得呀!您在这世上,已无父无母,无兄无家,仅这一幢祖屋为伴。烧了它,天地之间,就只剩下您孤零零一个人了!”小眉在默娘面前跪下了。
林默娘高举火把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飞扬的火把便在空中划出金红的曲线。林默娘最后看了一眼她的祖屋。
重檐斗拱的祖屋在黑夜之中蹲踞着,尤如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这是先祖几代人心血所凝,这里盛满了无尽的天伦之爱。林默娘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这祖屋中渡过的。如今这一切,就这样无可挽回地永远地消失了吗?
火把在空中抖动出更粗大的曲线。
风驱赶着雨,象驱赶着无数条黑色的毒蛇,绵延于天地之间。林默娘抬眼望去,番舶在进行最后的挣扎,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完全绝望了。
林默娘轻轻扶起小眉,仔细拭干她眼上的泪:“小眉,我的好妹妹!你的心意,我知道了。记得当年我初学医道之时,阿爸送我一句话:‘愿将人病犹己病,救得他生是我生。’倘我们自己此刻在险风恶浪之中,该多么渴望能看到一团指路的火把!屋,可以再造;人,却永不可复生。我想,尚未远去的阿爸英灵,各位在天的列祖列宗,该不会以为默娘不孝吧!为了救天下黎民,默娘今日愿献祖屋,他日若需身家性命,默娘也万死不辞!”
祖屋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了。棉麻丝帛燃起轻快得象水波一样的涟漪,它们轻盈地不规划地扩大着自己的疆域。书籍宣纸燃起阴沉的火焰,因为通气不良它们偶尔只冒青烟,但火的版图还是在无声扩展着,忽地从一处相距很远的地方冒起尺把高的烈焰,书上的字在火中先变得很大继而飞快地缩小,画上的景物则象幽灵般活动起来,仿佛就要站立在火海之中。钵罐瓮缸发出沉闷的爆裂声,在为自身的命运表示着抗议。最难燃烧而又最持久地燃烧着的,是漆了彩画的木梁。它们沉默着,久久不肯参加这火的合唱,但终于被越来越高的温度撩拨起了热情,它们象火山爆发一样突兀而起,迸射出最高亢最纯粹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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