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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信 九月二十二日夜——二十四日正午与夜

时间:2013-08-1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郭沫若 点击:


 令人怀想的哥哥:
 今天晚上我又有夜勤,午后头有点痛,回寝室去睡了。六点钟的时候起来看时,接到哥哥的信两封,另外还有一封友人的信。我前回把那封信寄给了你,我非常后悔。我为什么把那样的事情都通知了你呢?现在我冷静了起去,只是这样的想着。哥哥,我要看你这两封信,不知道费了多少踌蹰哟。哥哥,哥哥,你恕我罢,恕我罢!我决不是存心想把那样的事情对你说的,啊啊,哥哥,请你把它忘记了罢!通是我自己错了,自己招来的这样悲哀的命运,我是应该一个人凄切地藏在我自己的心中的。我竟没想出使我哥哥如此痛苦,我真是罪过。下一次不再这样了,不再这样了,哥哥,这回请你恕我罢。
 感情一激昂起来的时候,立刻写信时总要招来这样的失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冷静地沉着地把一切的事情深加思索吗?我自己一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救药。哥哥,请你恕了罢。什么事情都不要忧虑,凡是我的事情都是已经过去了过去了的。什么的悲哀,什么的悲剧,都是和梦一样了。我不是把什么都抛弃了的吗?到了现在还有什么追想的必要,伤心的必要呢?哥哥,你请把什么都忘记了罢,你请专心一意用你的功罢。啊啊,绞榨心脏的眼泪……要喷出血液来的悲壮的苦痛,把身子要燃毁了一样的烦闷,啊啊,我都觉得和梦一样。我现在(十二点半钟)听着窗外潇潇的雨声,在这深沉下去的夜境的静寂之中,被怎么也不可名状的冷寂包裹着,眼泪滚滚地流了下来,流个不止。前晚也是夜勤的时候,我在夜深也是在这间寝室中和你写过一封信,我那时候也有无上的悲哀愤涌上来,我曾经哭过一夜。给你写了一封没有意思的信,哥哥,你该还记得罢,我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来了。但是那时候的眼泪无论是怎样地哀悲,但只是淡淡的淡淡的——还说是年轻的好吗?——幼孩的眼泪。但是今晚上的眼泪呀,这是血染成的红的眼泪呢。啊啊!什么也不知道的那时候,那是怎样地可追慕哟。哥哥!
 父亲回去了之后,我想着倒不如真正地死了好了,但是死是容易的事情,自身的志愿连万分之一也还没有达到的时候是不能死的。我现在这样坚决地放下了决心,我还是住在病院里面。我也想着把病院丢掉,无论什么地方都好,我要走向那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但是这样的地方暂时也怕找不到呢,我只得还是住在这病院里。
 朋友们有些晓得你的了。并且你是哪一国的人也好象很晓得的光景。有些旧看护妇时时来向我说些怪话,我在这样的时候,真是想走。但是又想到社会这样东西虽是有大有小,毕竟是没有两样的。这儿就算难处也还是要处下去。夜里是尤为难过的。近来每天午后都要到递信省①去,暴露在这初秋的灼热的阳光里行五六千人的注射(防虎疫的),忙得好象转眼睛一样。疲倦了的我的身体也有不能支持的时候,但是我的存心是做到能做的地步才止。有时遇着辛苦的时候,每每又想逃到无人岛去。无人岛——连飞鸟也不通的寥寂的寥寂的海岛上,一个人,只消一个人,在那儿去度此一生,这个人世,在我把这人世上的一切都抛掉了的人,觉得是大苛刻了。心里哭的时候在脸上笑,脸上哭的时候在心里笑的这个人世,真是难处。我把这人世厌倦了,哥哥,你呢?

 ①作者原注,日本的交通部。
 在从前无论有什么悲苦的事情我都是不以为意的。我以为正是从上天给与我的我当受的苦杯,完成我自己所负的使命的苦杯。这向我的心地里,不知道给与了多少力量哟!我只要一受着辛苦的时候,我总要流着眼泪祈祷。我尽量地感谢着我能接受得这个苦杯。但是我现在的心境呢?——连我自己也不晓得了。
 哥哥,到底要在什么时候,要在什么地方,才得没有悲哀哟?我们对于自己的生活,愈严肃,愈认真时,便愈不得不尝着深刻的悲哀。倒是没有悲哀的灵魂才是不幸的罢?我们就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无论做了什么事情,我们的悲哀是一生之中所不能消去的。
 哥哥,过去了的事情,已经死了的事情,请你对于它不要悲叹。请你也不要担心到我身上来,钱我是不要的。请你什么事情都不要担心,假如我要的时候,那时候或者会向你请求,你现在请不要为我愁钱的事情,我暂时总得一个人生活起去,请你请你只好生珍重你自己罢。
 能够的时候我也想进学校,但要从我哥哥手里领取学费,我觉得没有这样的理由。无论怎样说,要做出那样的事情是太对不注,太对不住了。数目不多时还有还法,年月久了会弄到还不出,那真是坏事呢。并且我定要使你担心,使你不自由才能进得学校,我便不进学校也不要紧。一切都是命运,我什么都断念了,到了现在还要什么呢?
            22日夜
 昨夜因为有要事不能继续写下去,今天是礼拜日,午后没有工作,我回到室里来了。夜来的疲倦使我的脑筋沉重。微雨绵绵地下着还没有止息,凄凉的凄凉的这午后的半天,我一人靠在案上凝想。哥哥,假如我把这儿离开了,怎么做呢?能够的时候我还想读书,想再回到真的学校生活里去,不怕那儿就有多少困难,我深愿再过一次学校的生活呢,但是……
 父母也没有,弟妹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一样的我这一个孤人,我深知道对于我的哥哥是太累赘了。所以我……专把我哥哥一人来做力量,专靠我哥哥一人!哥哥,我是太……好了,不再说了。总爱说这样的空话,你请恕我罢。但是哥哥,请你别要挂念我,请专一注意你自己的事情,好生专心地求学罢,我实心地祈祷你。我对于妹子(住在英文女塾的我的妹子)觉得有些羡慕了。现在假如我能够进学校的时候,我不晓得是怎样地幸福呢?
 我把你的信反复读了好几次,我真是对不住你,为什么把那封信写给了你呢?哥哥,请你恕我罢,请你不要再说什么了。我不是因为你的罪恶才成为这样,这是你大大的误解。我自己很知道是我的失败,我哪会那样作想呢。不过因为太不假思索了,竟无端地使你这样悲伤,只有这一点使我遗憾。我的家里和我的朋友,请你两方都不要通知才好。假如是通知的时候,我的悲剧只有更加激烈地演出,我和你是只有更加悲苦的。除秘密而外再无善法。你的家庭请也不要通知的好罢?
 我现在记起我顶喜欢读的俄国小说家杜斯妥益夫斯基的《罪与罚》来了。在一年半前返复地返复地读过好几遍的,现在我记起了那里面的一节来。
 一位大学生到某处的酒店里去饮酒,同时也有一个中年人走来,醉了,对着大学生说了许多很痛切的话。这位中年人因为把种种职业失掉了,在失败上又加失败,后来只得沉湎起来。这样的人在一般的宗教家或者道德家说来,怕正好是一个堕落者,恶人,不成器的败类罢?他的女儿在一家酒店里做卖笑生涯,弄得些钱来只拿去供养她醉汉的父亲,顽嚣的继母和异母的弟妹。近来这中年人时常到他女儿的地方去拿钱,拿来便去醉酒。这回也是去把钱要来了,便来碰着这大学生,说了许多话之后便说到自己的身上来,这大学生便非常怜悯他。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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