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惚恍小说(四篇)(2)

时间:2013-11-2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宗璞 点击:

    谢大为只看着那瓶酒。经理敏捷地说,这瓶酒当然也不收费。谢大为慢慢地说:“不要紧的,是我自己不小心。”经理对小卫说:“轻一点。”又对谢大为说:“能踩闸吗?多休息一会儿吧?”

    谢大为离开时,给了小卫三张票。小卫扶他上车,又把球包和酒瓶都放好,目送车子离去。

    小卫很满意这一天的收入,他要寄两百元给母亲,并给妹妹买一本汉语字典。

    稻草垛咖啡馆

    阿虎是小名,叫阿虎便有一些希望他做大事的意思。因为不是阿狗阿猫,是虎。阿虎曾经在一家名气很大的公司工作,并任本地区分公司总经理。他很聪明,经营有术,生意发达,很得领导层的重视。都传说他要高升了,升作集团中更高的职务,便有那相熟的人准备庆祝宴会。可是出乎人们意料,他不但拒绝高升,连本来的位置也辞掉了,害得大家好不扫兴。过了些时,一个街角出现了一家小咖啡馆。进门处有一幅大画,画着大大小小的稻草垛,这就是咖啡馆的名字,让人想起阳光和收获,似乎还有些稻草的香味,混杂在浓郁的咖啡香味里。

    阿虎的大名叫雷青虎,妻子闪白凤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她可不是容易改变生活方式的。为了阿虎要换工作,他们已经讨论了几年,俩人甚至准备分道扬镳,迟延不决是因为五岁的儿子不好安排。白凤说:“我们总不能跟着你喝西北风吧。”

    几个月前,公司的一位高层管理人员在办公室猝死。有人说是自杀,有人说是他杀,总之他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大家把这事谈论了许久,慢慢淡忘了,却为阿虎的主张增加了砝码。白凤一时深感人生无常,不再需要劝说,便随他离开高楼,到街角开了这家咖啡馆。他们离开了大公司的勾心斗角,那里每个人身上都像长满了刺,每个人都必须披盔戴甲。小咖啡店就自由多了。他们还烤面包,做糕点,也做一些简单的菜肴,不久这稻草垛就出了名。

    “拿铁咖啡,大杯的,一份鹅肝酱。”

    “来一份黑森林蛋糕。”

    常有人下班后在这里吃点什么,看看街角的梧桐树。如遇细雨霏霏,便会坐得很久。有些顾客是阿虎从前的同事,他们说:“你的咖啡馆眼看又兴旺起来了,还不开个连锁店?你是个能成功的人,要超过星巴克,谁也挡不住。”阿虎笑笑,说:“成功几个子儿一斤?人不就是一个身子,一个肚子吗?”他记得小时父亲常说:鹪鸟巢林,不过一只;鼹鼠饮河,不过满腹。不过他不对旧同事说这些,说了他们也不懂。

    阿虎的父亲是三家村的教书先生,会背几段《论语》、几篇《庄子》。不过几千字的文章,他不但自己受用、还教育儿子,乡民也跟着心平气和。阿虎所知不过几百字,常想到的也不过几十字,却能让他知道人生的快乐,不和钱袋成正比。白凤没有这点哲学根底,对阿虎不肯扩大再生产,心里不以为然,说阿虎不求上进,俩人不时闹些小别扭。阿虎就引导太太发展业余爱好,有时关了小店和太太到处逛,一次甚至到巴西踢了一场足球,不是看,是踢。

    一个初秋的黄昏,空中飘着细雨,店里人很少,两个帮手都没有来,店中只有阿虎一人照料。一个老年人拄着拐杖走进来,拐杖是那种有四个爪的。他也许中风过,走路有些不便,神态依然安闲。他是小店的常客,似乎住得不远,从来不多说话。他照例临窗坐了,吩咐一杯咖啡。他的咖啡总是要现磨的,阿虎总愿意亲自做。他先递上报纸,转身去做咖啡。咖啡的香味弥漫在小店中,阿虎常觉得,这香味给小店染上了一层咖啡色,典雅而又温柔。咖啡送到老人手中,老人啜了一口,满意地望着窗外。雨中的梧桐树叶子闪闪发亮,可能有风,两片叶子轻轻飘落,飘得很慢。老人忽然大声说:“树叶落了。又一次落叶了。”阿虎一怔,马上明白,这是老人自语,不必搭话。这时门外走进一位瘦削的女子,衣着新式,都是名牌。阿虎认得,这是一家大公司的副总,从没有来过,忙上前招呼。女子挑了一张靠近街角的桌子坐了,要了一杯卡布其诺咖啡,笑笑说:“早就听说你这家店了,果然不错,一进门的稻草垛就不同寻常。”阿虎见她容颜很是憔悴。记得有一次大型活动,她穿了一件带银白毛皮领的淡紫色衣裙,代表公司讲话,赢得不少赞叹,阿虎也在场。在生意场中,这位副总的精明能干、美貌出众是人人皆知的,现在分明老了许多。阿虎微叹道:“大家还是那么忙?歇一会儿吧。”送上一碟松子,自去调制咖啡。女子不在意地打量店内陈设,看到窗前坐着的老人,有些诧异。略踌躇后,站起身,向老人走去。老人还在看着窗外的梧桐树,也许在等下一片叶子的飘落。

    “您是——”女子说出老人的名字。

    老人转过目光,定定地看着女子,过了一分钟,有礼貌地说:“你认得我?”

    女子微笑道:“二十年前,我曾给您献过花。前年我们组织论坛,您还有一次精彩的演讲。”

    老人神情木然,过去的事物离他已经很遥远了。

    女子又说:“您不会记得我。”随即说出自己的名字,又粲然一笑,似乎在笑自己的报名。

    名字对老人没有作用,那笑容却勾起一张图片。

    他迷惘地看着女子,眼前浮出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光亮的黑发向后梳成一根单辫,把一束鲜花递给他,转身就走,跑下台阶,却又回头向他一笑。

    过了十年,有一次论文答辩,一位要毕业的女学生和评委们激烈辩论,是他最后做出裁决。那位女学生也是这样粲然一笑说,曾给他献过花。他记起她的笑容,不觉说,你长大了。

    又是十年,他不大记得那次论坛。他的脑海的装载已经太多了。

    他接受过许多献花,也参加过多次论文答辩。现在印象都已经模糊了。这几次重叠的笑容,勾起了他脑中发黄的图片,过几天又可能消失了。

    眼前的女子已经不是水灵的小姑娘、大姑娘,而是一副精力透支、紧张疲惫的模样,搽多少层各种高价面霜也遮掩不住。他如果说话,就会说:“你变老了。”也许他见到的和他想到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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