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百合(23)
时间:2021-04-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巴尔扎克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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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您,这种生活就会要我的命。”一天傍晚,亨利埃特对我说道;那天伯爵比平日更加尖酸刻薄,更加喜怒无常,像炎热天气的苍蝇一样招人厌。
伯爵睡下了。我和亨利埃特在槐树下消磨黄昏时分;两个孩子在旁边玩耍,沐浴在夕照之中。我们话语不多,仅仅发几声感叹,表明我们心心相印,借此平复一下我们的共同痛苦。缺乏语言时,静默也忠实地沟通我们的心灵;两颗心灵不用亲吻相邀,就毫无阻碍地彼此渗透了;它们都在细细品味这冥思的快意,随着幻想的波涛荡漾,一同潜入梦幻的河底、浮出来时像一对仙女似的玉洁冰清,美满的结合到了令人艳羡的程度,但又没有丝毫尘缘的关系。我们沉入无底深渊,又浮出水面,两手空空,仅以眼神相互探问:“这么多时日,没有一天是属于我们的吗?”快感为我们采撷了这些无根而发的花朵,肉体又为何长嘘短叹呢?向晚诗意盎然,把砖护墙映成桔黄色,看上去那么纯洁,那么令人欣慰;氛围一片肃穆,两个孩子的嬉笑声显得十分柔和,我们感到心神恬然。尽管如此,欲念像节日篝火的信号,在沿着我的血脉升腾。三个月之后,我不再满足于所得的份额,开始轻轻地抚摩亨利埃特的手,以此来传递我内心的欲火。亨利埃特把手抽回去,板起面孔,又变成了德·莫尔索夫人。我眼睛闪着泪花,她见此情景,温和地看了我一眼,把手伸到我的唇边。
“要知道,这会叫我伤心落泪的!”她对我说道,“索求这么大恩惠的友谊,可就危险了。”
这下我发作了,连声责备起来,说我心中有多痛苦,如若忍受,总需要点安慰。我还斗胆对她说,在我这个年纪,七情六欲固然都体现在心灵上,可心灵也有男女之情;我死去可以,但不能闭口而殁。她高傲地瞥了我一眼,迫使我住口,那眼神分明在重复卡西克的一句话:我呢,难道我在玫瑰花上吗?①也许我理解错了。记得在弗拉佩斯勒堡门前,我曾把一种想法错误地安在她的头上,亦即我们的幸福能从一座坟墓中产生;从那天起我就惭愧,不敢用带有强烈感情的祈愿玷污她的灵魂。继而,她又开了口,委婉地告诉我应该明白,我不可能把她当作我的一切。听她这番话我就领悟了,我若是依从,必然会在我们二人之间挖下深沟。我低头不语。她接着说,她有一个虔诚的信念,可以爱一个兄弟,这既不会亵渎天主,也不会冒犯世人;把这种信仰化为圣洁爱情的具体形象,是会感到甜美的;照她那位善良的圣马丁的说法,这种圣洁的爱情就是尘世的生活。我对她应当像她的老忏悔师那样,比情人远,但比兄弟近;做不到这一点,那我就休想再同她见面。哪怕是泫然流涕,心痛欲裂,她也宁愿背负这额外增加的强烈痛苦去见上帝。最后她说:
①卡西克(即加蒂莫赞)是阿兹特克族(墨西哥的印第安人)最后一个皇帝,在抵御西班牙人入侵时,于1522年被俘。殖民者要他和他的大臣说出藏匿财宝的地方,用文火烧炙他们的脚掌;大臣受刑不过,叫苦连天,卡西克便说了这句话。
“我给予的超过了应有的限度,再也拿不出什么来了,为此我已经受到了惩罚。”
我只好又安慰她,保证再也不惹她烦恼,保证我这二十来岁的青年要像老人爱幼子那样爱她。
次日,我去得很早,见她那灰色客厅的花瓶里没有插花,就飞跑到田野里、葡萄园中,为她采摘两束鲜花。我从根茎掐断,采了一株又一株,边采边赏玩,忽然想到鲜花配绿叶十分和谐,不仅看着赏心悦目而且对善于意会的人还富于诗意,犹如乐曲在相爱之人的心中唤起千百种思念。乐曲组合起来便有意义,颜色是光的组合,怎么就不能有意义呢?我同雅克和玛德莱娜兴致勃勃地商量好,准备一个意外的礼物送给我们心爱的人;我们把下面几级台阶当作鲜花总站,由他们做帮手,我扎了两束花,用来描绘某种感情。请想像一下,鲜花从两个花瓶竞相涌出,向四周散开,白玫瑰。银杯百合在中心亭亭玉立,象征我的心愿。花锦之上又有矢车菊。毋忘草、蓝蓟等,各种蓝色的花深浅不同,宛如澄空,同白色交相辉映,显得十分协调。这不正是两种纯真吗?蒙昧无知的纯真与洞晓一切的纯真,一个孩子的思想与一个殉道者的思想。
爱情自有它的纹章,伯爵夫人暗暗地解破了。她瞥了我一眼,那锐利的目光,俨如被戮痛伤口的病人发出的叫声:她是又羞又喜。这一眼是多高的奖赏啊!使她幸福,使她心情安宁,这是多大的鼓励啊!我发掘出一门在欧洲失传的科学,把卡斯泰尔神甫①的理论引用到爱情上来,用鲜花的图案,取代东方以溢香的颜色书写的情书。用太阳的这些女儿,这些在爱的光照下绽开的花姊妹,来抒发自己的胸臆,这是多么动人心弦啊!我同田野花仙的女儿们很快言语相通,如同后来我在葛朗利厄遇见的一个人,能通蜜蜂言语一样。
①卡斯泰尔(1688—1757),耶稣教士,著有《颜色光学》,发明了音阶与色调相对应的色差羽管键琴。
我在弗拉佩斯勒的最后一段时间,每周两次重复这种诗意的创作,做起来很费时间,需要各种各样禾本科植物;我必须深入研究这些植物,不过,我是作为诗人,而不是作为植物学家来研究,偏重于它们的气质,而不是注意它们的形状。为了找到一株花,往往要走很远的路,我踏遍了溪畔、谷壑、岩顶、荒野,还到树林和荆丛中采集我的思想。我这种奔波自有乐趣;这个中情味,无论终日思索的学者、专事耕植的农夫、蛰居城镇的工匠,还是固守柜台的商人都领略不到,只有少数守林人、樵夫和幻想者才能解悟。大自然有些现象妙趣无穷,能与最伟大的道德观念相媲美。或是一株盛开的欧石南,上下湿漉漉的,披着钻石般的露珠,叶丛中有阳光嬉戏,在独具只眼的人看来,真是一片花的海洋。或是森林的一隅,四周危石环绕,与沙地隔断,青苔覆盖,刺柏林立,里面传出大雕的鸣声,有一种无可名状的荒凉、怪谲、恐怖的气氛,令人毛骨悚然。或是一片褥暑蒸人的荒野,乱石遍地,寸草不生,丘岗起伏,绵延至天际,如同荒漠;我在那里发现了一株花,那是一株孤傲挺立的银莲花,紫绸一般的花冠撑开,护着金黄色的花蕊,正是我那雪肤的意中人独处幽谷的动人形象。或是大片沼泽,水面上有大自然抛下的点点绿痕,这是从植物到动物的过渡种类,不日就化为生命,水草与虫子在其间浮动,仿佛太空里的一颗颗星球!或是田园茅舍,兀立在沼地之上,菜圃葡萄园围着栅栏,四周几块贫瘠的黑麦田,这正是千家万户小民生活的写照!或是蜿蜒漫长的林间小径,犹如大教堂的甬道,两侧树干像一根根圆柱,枝柯纵横交错,形成一道道门拱;火红的晚霞透过叶丛,照在穹窿尽头的一片空地上,明晦相间,枝影斑驳,酷似百鸟鸣啭的教堂的彩绘玻璃。走出这片葱茏茂密的树林,便是一块白垩土质的休耕地,上面长着赤色的苔藓,几条餍饱的游蛇正往回爬行,玲珑机警的头高高翘起,身下发出咝咝的响声。这些画面还要添上变幻的景象:忽而阳光倾泻,犹如丰年之雨;忽而灰色云带飘浮,一条条好似老人额头的皱纹;忽而天空横贯几条淡蓝色的带子,呈现出灰黄的冷色调。您听:在令人惊异的寂静中,有难以描摹的和声。9月、10月两个月里,我每扎一束花,起码要采集三个小时;我怀着诗人的闲情逸致,啧啧赞赏那些寄托情思的易凋的花束;花束所描绘的人生各阶段,在我看来对比强烈,可以说蔚为大观,而今已成为我的记忆追寻的往事了。如今,我常常结合这气象万千的景观,缅怀那颗倾注在大自然的心灵;我还携着那王后,在气象万千的景观中漫步,只见她的雪白长裙在树丛中时隐时现,在草坪上款款飘动,只见她的思想从多情之蕊的每片花萼上升华,宛似欲熟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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