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一声不响了?真没有出息!好,这回算是初次,我也不为难你。你快去给五弟妹陪个礼,把喜儿开消了就算了。听见没有?”克明看见克定低头不语,以为克定已有悔意,又认为克定怕他,便严厉地吩咐道。他相信克定一定会听从他的吩咐。克定忽然抬起头冷笑一声,把嘴一扁,说:“三哥,爹在,我还让你几分。爹死了,又不同了。各人都是吃自己的饭,你也不必淘神来管我。五弟妹生不出儿子,我讨个‘携,也是应该的。我要把喜儿收房,将来她生下儿子,接续我的香烟,这也是对得起祖宗的事情。爹也讨过‘携,难道我就不可以?你三哥是不是要断绝我的香烟?”他索性抄起手来挑战似地望着克明。
“你……你……你……”克明听见这些话,勃然变了脸色,将水烟袋放在桌上,右手在桌面上猛然一拍,然后站起来,走过去用右手第二根指头指着克定的鼻子说了三个“你”字。克定看见克明来势凶猛,以为克明要动手打人,便胆怯地退了两步。但是克明却把手缩了回去。他两眼圆睁地望着克定喘息了一会,咳了两声嗽。克安趁着这个机会走近克明讨好地劝道:“三哥,你身体也不大好,何苦为这种小事生气。你还是回屋去休息休息罢。”克明慢慢地停止了喘息。他掉头看了克安一眼,也不说什么话,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拿起水烟袋,默默地走出去了。克安和克定目送着他的背影。“五弟,你也太不通人情,少讲两句不好吗?你这样气三哥,会把三哥气死的,”克安低声抱怨说。
“这怪不得我,哪个喊他来管闲事?爹死了我什么人也不怕,我还怕他?让他碰一鼻子灰回去也好。我就讨厌他的道学气!”克定得意地答道。
“道学气?我才不相信。人都是一样的。就拿三哥来说罢,你把他同翠环关在屋里试试看,如果他不来那一手,我就不姓高!就不定他早已打算好了,”克安不服气地说。他说到翠环,眼前就有一个苗条的身子晃了晃,他的心动了一下,笑了笑,但是马上又收了笑容做出正经面孔来。“你何必吃这种干醋?你屋里头不是也有一个吗?”克定嘲笑地说。
“你说——倩儿吗?”克安压低声音说。“她虽然不及翠环好看,不过——你四嫂防得很紧,总不让她到我身边来。好像我会吃人一样。”声音里泄露出他的不曾得到满足的渴望。“那么杨奶妈呢?”克定又笑着问道。
“杨奶妈,那不过是逢场作戏。人家是有夫之妇碍…”克安带着神秘的微笑半吞半吐地答道。
克定忍不住噗嗤笑了。他说:“刚才五弟妹骂我是色鬼。
其实你不见得比我差多少。”
“你怎么这样说?这才是我们读书人的本色。没有红袖添香,读书还有什么趣味?……”克安一本正经地说。
“算了罢,不要讲你那些名士风流的大道理了,”克定哈哈地笑起来,打断了克安的话头。接着他又在克安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人对望着笑起来。笑声送出了窗外。觉民和剑云在天井里凸出的石板过道上一面闲步、一面谈话。他们听见笑声,不觉掉头去看窗户。
房里似乎没有动静。除了灯光外,他们就看不见什么。
“就跟小孩子一样,”剑云低声说。
“真不要脸!”觉民摇摇头骂了一句。
剑云胆怯地四下望了望,连忙阻止觉民道:“轻声点。给别人听见又会惹是生非的。”
觉民不理睬,却叹了一口气,自语地说:“三弟倒走得好。
他走得远远的,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现在我也忍受不下去了。”
“你同琴小姐的亲事到底怎样?”剑云关心地问道。他不能压下自己的感情,他不能使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这是没有问题的,”觉民直爽地答道。“成问题的倒是仪式。我和琴都反对用旧式订婚结婚的仪式。然而这种主张我们家里又难通得过。我想等琴满了孝再说。只有这件事情才把我留在家里头。否则,我也会跟着三弟跑了,不过……我们自己的事虽没有问题,然而看见别人受苦受罪,我心里也很难过。譬如二妹的事情,你想,像她这样的女子嫁到陈克家那种混蛋的家里去,以后日子怎么过?五爸的花样你已经见过了,”他把窗户指了一下,“陈克家的儿子不会比他好。”“二小姐自己是不情愿的,”剑云的眼光跟着觉民的手指向窗户看去,他的心忽然隐隐地发痛,他不愿意觉民知道他的感情,但是他又不能把悲愤全吞在肚里,便无可如何地随意说了上面的一句话。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地湿了。“不情愿,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从来就不把女子当作人看待!”觉民气恼地说。
剑云沉吟半晌,他看见一线希望在眼前飞过。他终于鼓起勇气对觉民说:“你不可以给二小姐帮忙吗?”他的声音略带颤抖,他不敢看觉民。
“帮忙?”觉民像不懂这两个字的意义似地念了一遍。
“我是没有办法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你跟我不同,你有办法,”剑云感动地接下去说,似乎有一种力量鼓舞着他,使他忘记了自己,觉民从没有看见他这样兴奋过。“如果你也不帮忙,那么还有哪个来帮忙。连我一个外人也不忍心看她嫁到陈家去,何况你是她的哥哥。”这些话给觉民带来了苦恼,觉民苦苦地思索,想不到一个办法。他忽然掉过头去看剑云,烦恼地问道:“那么你以为我应该怎样帮忙?”
剑云被觉民这样一问倒窘住了。他以前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突然跑来,他便觉得自己束手无策了。他只得沮丧地摇头说:“我不晓得。”过后他又加了一句:“我想你应该有办法。”这个回答等于白说,但是对于觉民却成了一个刺激,一个鼓励。觉民想,既然剑云这么相信他,他就应该显得自己是一个跟剑云完全不同的人。他应该有办法!他正在思索。堂屋里起了脚步声和谈话声。从周氏的房里走出来一些人。王氏陪着沈氏一面走一面谈话,她们的后面跟随着倩儿和春兰。她们一行人跨出堂屋的门槛往沈氏的房间走去。淑华一个人从堂屋的正门出来,下了石阶,走到觉民和剑云的身边,低声带笑说:“五婶回去了。”觉民被她一打岔,略微一怔,剑云却接口问道:“那么喜儿又怎么处置?五爸五婶就不会再吵架?”
“五婶这个人真没有用。她太软。只要五爸对她和气一点,她天大的气也就没有了。每回都是这样,无怪乎五爸要欺负她,”淑华不平似地答道。
“这回的事情到底不同,恐怕不容易了结罢,”觉民忽然无心地这样说了。
“这倒不见得,”淑华很有把握地摇摇头说。“四婶刚才已经把她劝好了。她好像没有事情一般。只要五爸不闹,便闹不起来。你难道还不晓得五婶的脾气?她虐待起四妹来,翻起是非来,真可恶。不过看见五爸常常欺负她,又觉得她可怜,叫人替她干着急!”她说到这里忽然住口把眼睛掉去望克定的房门。克安夫妇正从那里面出来,一路上带笑地低声谈着话。倩儿跟在他们的后面。房里克定的响亮的声音叫了两下:“喜儿。”沈氏低声说了一句话。后来一定是喜儿在房间里出现了,克定又说(声音稍微低了一点):“喜儿,你来给你太太陪礼!”天井里众人注意地听着,听到喜儿唤“太太”的声音。
“我不敢当!”沈氏似乎赌气地说了这句话,但是声音里并没有带怒气。
接着克定温柔地说了几句话,声音低,外面的人听不清楚。后来他又提高声音催促喜儿:“你还不快给太太陪礼?你给太太磕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