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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上)(29)

时间:2009-06-1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巴金 点击:

  “你去问你的好兄弟!他公然在我屋里头勾引我的老妈子!他还要逼我死!四哥,你说有没有这个道理!”沈氏的声音有些破哑了。

  王氏跟在她的丈夫后面走来,看见沈氏披头散发、眼泪和鼻涕湿成一片的那种可笑又可怜的样子,又看见阶下站了不少的女佣和仆人,都伸着头好奇地在张望,她有点惭愧,觉得好像就失掉了自己的身份似的。她便走上前去,拉住沈氏,温和地劝道:“五弟妹,你何苦生气?有什么事情有我们给你作主,五弟不敢欺负你。你还是到我屋里头去歇一会儿再说。”“四嫂,那不行。今天晚上非弄清楚不可!不然我以后怎么好过日子!”沈氏看见有人来劝,觉得自己理直气壮,讲话的口气也更强硬了。她挣扎着要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一面还拉着王氏,要她同去。“四嫂,你也来断个公道!你看他干得好事情!他晓得今天我在花园里头陪客,却躲在屋里跟喜儿偷偷摸摸地干那种肮脏事情,到底给我碰见了。我对他轻言细语,他反而骂我!四嫂,你说有没有这个道理?如今连我自己的人也来欺负我!…好,高静之,我就做给你看!我喊那个'监视户'立刻给我滚出去!“你敢动喜儿一下,我就要你的命!”克定又在房里拍桌打掌地吼起来。

  “四嫂,你听!好凶!”沈氏刚说到这里,忽然瞥见周氏动着两只小脚颤巍巍地走过来,就招呼道:“大嫂,你也断个是非。你说他应不应该这样待我?”

  “五弟妹,我都明白了,有话慢慢好讲。你不要生气。你到我屋里去坐坐罢。你的事情有我们作主,”周氏摇动着她那张大圆脸,声音像一盘珠子滚着似地说。然后她又掉过头去对站在她旁边只顾抚摩自己的八字胡的克安说:“四弟,你快去把五弟喊住,叫他知趣点,不要再胡闹了。”她看见觉新和剑云两人也在旁边便对觉新说:“明轩,你快去把三爸请来。”觉新刚刚走开,三太太张氏也来了。于是,这三个做嫂嫂的女人便带劝带拉地把沈氏拥进周氏的房里去了。克安一个人站在天井里迟疑了一会儿,才往克定的房间走去。淑华兴奋地跑回了觉民的房间。她一进屋,就叫道“琴姐,我们到妈屋里去听五婶讲话!快,快!”

  琴正在跟淑英低声讲话,淑贞注意地在旁边听着,她们看见淑华一面嚷着走了进来,都惊讶地抬起头去看她。

  “你要去,你一个人去罢。我们有话商量,”琴摇摇头,淡淡地说。过后她又偏着头继续对淑英讲话。

  淑华不肯一个人去,却走到淑英的身边,央求淑英道:“二姐,你去!”淑英把头一扭低声说:“我不去。”她便又走到琴的面前,一面拖她的膀子,一面敦促道:“你们有话留着等一会儿再商量也不晏,这件希奇的事情却不可错过。”琴又一次抬起头,责备似地看她一眼,过后声音朗朗地说:“这有什么希奇?不自由的婚姻,结果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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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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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定知道他的妻子悄悄地到嫂嫂的房里去了,他的气也平了一点。他看见喜儿还站在屋角双手捧住脸向着墙壁低声在哭,她的肩头一耸一耸的。这个样子引动了他的怜惜。房间里陈设凌乱,地上到处是磁器的碎片,还有两个凳子倒在地上。他并不去管这些,却走到喜儿的身边,唤了一声“喜儿”,伸手去拉她的膀子。喜儿正在惧怕和羞愧中找不到出路,想不到克定还会来亲近她。克定的这个举动使她有了主意,她趁势把身子靠在他的怀里,把脸压在他的胸前,哀求地说:“老爷救我!太太凶得很!”克定搂着她,一面扳开她的手。那张白白的圆脸上一双眼睛肿得像胡桃一般。克定俯下头去用手帕揩她的眼泪,一面温柔地说:“你不要害怕。有我在这儿。太太再凶,她也不敢动你的一根头发。我索性把你收房,看她敢说什么话!”喜儿受到克定的爱抚,又听见这样的话,这都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好。她忽然又害羞起来,把脸贴在克定的胸上,接连地说:“请老爷给我作主。”克定的愤怒已经完全消失了。他不再说话,正把右手伸到喜儿的突起的胸部上去,门前忽然响起了一声咳嗽。克定大吃一惊,连忙缩回手掉头去看。他看见克安站在房门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和喜儿两人。喜儿也看见了克安。她羞得满脸通红,就飞跑地躲进后房里去了。克定见是克安,倒也放了心,便唤一声“四哥”,踏着地上的磁器碎片向克安走去。在路上他顺便把倒卧的凳子扶起来放端正了。

  克安也走了两步,到了克定的面前。他掉头看看后面,又看看窗外,知道旁边没有别人,便低声抱怨克定道:“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在家里头这样闹,实在不像话,也不能怪五弟妹。万一再给她碰见又要大闹了。”克定倒若无其事地坦然答道:“她碰见又有什么要紧!她至多请了三哥来,我也不怕。”

  “我说你也不对。这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外面有了一个礼拜一,人也很标致,还是你自己挑选的,想不到你还这样贪嘴。喜儿那种做惯了丫头的,又粗又笨,有什么意思?你做老爷的也应当顾点面子,”克安继续责备道,不过语气很缓和。克定知道克安并不是来责备他的,而且克安本人也有把柄在他的手里,他不怕克安,反而得意地讥笑道:“有什么意思?你还要问我?你就忘记了你同刘嫂的事情?你自己那个时候是怎样的?”克安红着脸没有话说了。他从前跟一个姓刘的年轻女佣发生过关系,每逢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回娘家的时候,他就把刘嫂叫到房里陪伴他,甚至要她擦脂抹粉地打扮起来。后来这件事情被王氏知道了,她去禀告了老太爷。克安挨了一顿臭骂,刘嫂也就被王氏开除了。这是六七年前的事情,克安已经忘得干干净净,现在一经克定提说,想起来,他也觉得惭愧。但是他又不便因此责备克定,或者跟克定争吵。他便借故报复,挖苦他的兄弟道:“你也太性急了。刚刚跟弟妹吵过架。屋里头弄得乱七八糟。你不怕有别人看见,就跟喜儿亲热,真不雅观。”克定笑笑不答话。克安又说:“其实你也卤莽一点。起先给弟妹认个错,赔个礼,答应把喜儿开消,就算了。这岂不省事?我真看不出喜儿有哪点好?”

  “把喜儿开消?你真是在做梦!我本来无所谓,今天她这样一闹,我一定要把喜儿收做姨太太,”克定昂着头得意地说,接着又向后房高声唤道:“喜儿,喜儿!”克安惊奇地望着克定,不知道他要做出什么花样。喜儿激动地从后房跑出来,看见克安还在房里,便离克定远远地站住了。

  “你过来,”克定温和地说。喜儿朝着克定走了两三步,低着头站在他的面前。克定满意地望着她,说道:“喜儿,你愿不愿意跟我?当着四老爷的面,你说!”喜儿抬起头,又羞又喜地看了克定一眼,脸涨得通红,说了一个“我”字,就接不下去。克定带笑在旁边催促:“你说!

  你说!”

  “五弟!你也太胡闹了!这成个什么体统?”克明的严厉的声音突然在房里响起来。喜儿又羞又怕,马上溜到后房里去了。克安的脸上也现出了尴尬的神情。克明站在房门口,手里抱着水烟袋,脸上带着怒容。他咳了两声嗽,喘息地责备克定说:“爹过世也还不到一年,你身戴重孝,就干出这种下流事情!你越闹越不像样,你越闹越不成话!事情传到外面去,看你还想不想做人!”克定低着头让克明厉声责斥,一声也不响。克安渐渐地装起若无其事的安闲样子,掉头往各处看。春兰躲在房门外偷偷地看了一阵,吐出舌头做一个怪脸,就走开了。“你说你哪点对得起爹?爹把你养到这样大。他在生你没有做过一件叫他高兴的事情。现在他的灵柩才下葬。你就忘乎其形天天在外面胡闹。你胡闹得还不够,还要闹到家里来,闹到我眼前来。你连一点廉耻心也没有!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克明愈说愈动气,两只眼睛不住地翻白眼,气喘得很厉害,一张脸变得铁青。他支持不住,在方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接连咳了几声嗽,还吐了一口浓痰在地板上。克定低着头让克明责骂,他完全不回答。只有在克明喘气的时候,他才略略抬起头偷偷地看了看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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