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相信,要是我有一天把头发也剪掉了,那多痛快!”琴的心忽然被理想载起走了,她差不多忘了自己地得意地说。她俯下头去看水,水里也有一个清亮的天,上面再压着她的脸庞,流动的溪水把天激荡了,把她的脸庞也激荡了。“琴小姐,你想把头发剪掉?你跟我开玩笑罢,”翠环越发惊诧地说;“你那一头好头发剪掉真可惜。快不要说这种话,我们公馆的人听见了会笑你的。”
翠环天真地说着,她完全不明白琴的心理,她不知道她的话对于琴好像是迎头的一瓢冷水。琴的梦被她打破了一半。琴微微地皱一下眉头,也不说什么话,就站起来,走到翠环身边,有意无意地抓起翠环的辫子看了看,叹息般地说了一句:“你有理……”话似乎没有说完,她却不再说下去了。“琴姐,”淑英偏着头轻轻地唤道,她投了一瞥忧郁的眼光在琴的脸上。琴刚刚转过脸去看她,两个人的眼光遇在一起了。琴心里一阵难受,就掉开头。淑英的轻声的话却继续送进她的耳里来,淑英半羡慕半安慰似地说:“你比我究竟好多了。”但是在这声音里荡漾着一种绝望的苦闷。这句话很清楚地进了琴的心里,没有一点含糊。它把她突然提醒了。她知道淑英说的是真话。她们两个人的处境不同。于是她记起这些时候来她所见到、所听到的一切。她对淑英抱了更大的同情,而且她更加爱她的这个表妹了。这一来她也就忘记了自己的不如意的事。她又抬起头去看淑英,温柔地低声问道:“二表妹,你是不是担心着陈家的事情?”这时翠环已经揩完了淑英的头发,淑英就过来在琴的旁边斜着身子坐下。她低着头弄头发,一面苦恼地半吞半吐地说:“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无可挽回的了。”“为什么三舅和三舅母就这样糊涂?偏偏给你挑选了这个人户?”琴气愤地说。
淑英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答道:“其实不论挑哪一家都是一样。横竖我对自己的事情完全不能够作主。”声音有点凄楚,和呜咽相近。
“我们老爷真没有眼睛,好好的一个女儿偏偏要送到那样的人家去!”翠环感到不平地插嘴说。她也在旁边坐下来,接着又直率地央求琴道:“琴小姐,你是客人,我们老爷、太太待你很客气。你就去替我们二小姐劝劝太太,看有没有法子好想。”淑英微微地摇头,说了一句:“你真是痴想!”她不禁为翠环的简单的想法失笑了。过后她又忧郁地说:“太太不会懂得我。她好像也不太关心我。而且她事事都听老爷的话,老爷说怎样就是怎样。她从来不顶撞一句……”淑英的话还没有说完,翠环就理直气壮地打岔道:“二小姐,老爷、太太究竟是你的爹娘,他们都是读书明理的人,不能够把女儿随便嫁出去就不管!”
“然而你要晓得人家陈家有钱啊,陈老爷又是有名的大律师,打官司的哪个不找他?”琴讥讽地说。
“哼!有钱有势,老爷、少爷一起欺负一个丫头,生了儿子,还好意思让少爷收房,这种丢脸的事情哪个不晓得?”翠环一时气愤,就这样骂道。
“翠环!”淑英觉得翠环的话说得粗野了,就严厉地唤道,又抬起眼睛责备地瞅了她一眼。翠环自己也明白说错了话,便红着脸不作声了。然而她的话却像一根针扎在淑英的心上,淑英的心又隐微地痛起来。“二表妹,事情不见得就完全绝望,我们还可以想个办法,”琴不能忍受这沉寂,就开口安慰淑英道。她的话是顺口说出来的,并没有经过仔细的思索,这时候她并不曾打定主意。淑英听了这句话,眼睛一亮,但过后脸色又阴沉了。她绝望地、无助地说:“我还有什么办法可想?我们都很懦弱,我们的命本来就是这样,你看四妹,她比我更苦。她现在就过着这种日子,她将来更不晓得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愈说愈伤感,声音也愈悲痛,后来快要哭出来了。她想止住话头,但是止不住,她略停一下忽然爆发似地悲声说:“二哥今晚上批评四妹性情懦弱,我觉得他是在警告我。我又想起了梅表姐……她一生就是让人播弄死了的。”她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就俯下头去,压在她自己的膝上,低声哭起来,两个肩头在飘散的长发下面微微地耸动。翠环看见这样,便移上前去挽住她的肩膀轻声唤她。琴看见这情形,猛然想起来,一年前钱梅芬咯着血病到垂危的时候也曾对她说过跟这类似的话。而且梅也曾悲叹地诉说过自己的母亲不了解、不关心,弟弟又不懂事的话。淑英的情形也正是这样,淑英只比梅多了一个顽固的父亲。现在淑英被逼着一步一步地接近梅的命运了。看着一个比自己更年轻的生命被摧残,并不是容易的事。梅的悲惨的结局还深深地印在她的脑里,过去的回忆又时时找机会来抓住她的心。这时她忽然在淑英的身上看见了梅的面影。她的心不觉微微地战抖起来。淑英的啜泣接连地送进她的耳里。这样的声音在静夜里听起来,更微弱,更凄凉,里面充满了绝望的哀愁。她觉得有一种比同情更强的感情在她的心深处被搅动了。于是她忘记了一切地抱住淑英,把身子俯在淑英的肩上,把嘴放在淑英的耳边。她差不多要吻着淑英的发鬓和脸颊了。她一面扳淑英的头,一面爱怜地小声说:“二表妹,你不要伤心。哭也没有用,多哭也不过白白地毁了你的身体。我和二表哥一定给你帮忙,我们不能够看着你的幸福白白地给人家断送。”“二小姐,琴小姐说的才是正理。你不要哭了。好好地收了眼泪。我们还是回到房里去罢,”翠环顺着琴的口气劝道。这些同情的和鼓舞的话在淑英的心上产生了影响。她略略止了悲,抬起身子,就把头靠在琴的胸膛上,一面用手帕揩脸上的泪痕,一面冷冷地说:“你们的意思我也懂得。不过想别的办法现在恐怕也来不及了。琴姐,我们家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我觉得除了湖水,就没有第二个挽救的办法。不过我又不愿意学鸣凤的榜样。我还留恋人间,我舍不得离开你们。”她说话时把眼光掉去看了溪水几次。“二妹,你怎么又想起鸣凤来了?你千万不要起这种愚蠢念头!”琴怜惜地责备道,她把淑英抱得更紧了。“你不比婉儿,他们要嫁你没有那么容易!而且也不会这样快。这中间难保就没有变化。你们的家规虽说很严,那也不过是骗人的。况且你们家里还出了一个三表弟,他难道就不是你们高家的子弟?为什么他又能够从家里逃了出去?还有二表哥,他又怎么能够摆脱冯家的亲事,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还可以学学他们!”热情鼓舞着她,许多有力的论证自然地涌上她的心头,她很畅快地说了出来。先前使她苦恼的那些不愉快的思想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她的两只大眼睛突然发亮起来。琴提到的婉儿原是淑英母亲张氏房里的丫头,一年前代替投湖自杀的鸣凤到冯家去当了姨太太的。淑英把这些话都听进了耳里,她也觉得这些论证是真实的、有力的,她没有话可以反驳。于是她的心变得轻松了。她的脸也亮了一下。她掉过头感激地看了看琴。她的凤眼里还含有泪水。但是两道弯弯的细眉却已经开展了。琴对着她微微一笑,她也微笑了。只是她又胆怯地说:“不过我害怕我没有他们那样的勇气。”“不要紧,勇气是慢慢儿长成的。现在时代不同了,”琴安慰地在淑英的耳边说,就伸手抚摩淑英的头发,从这柔软的、缎子一般的黑色波浪里仿佛透露出来一股一股的幽香,更引动了她的怜爱,她柔情地说:“好妹妹,你只管放心。刚才翠环说得好,三舅父和三舅母究竟是你亲生的父母。连我们都心疼你,难道他们就那样硬心肠不成?你只管拿出胆子来。我不相信他们会硬到底。……而且你还可以拿爱慕去打动他们的心。”琴的怜爱的表示和柔情的话语把淑英的心上的重压完全去掉了。淑英不觉侧起头对琴笑了笑。她充满了感情地说:“琴姐,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你!我究竟是年纪轻,不懂事。我先前还好像落在冰窖里面,现在给你提醒,就完全明白了。我现在不悲观了。”“好,这才是聪明的想法,”琴听见这些话也很高兴,就鼓舞地夸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