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不能够送这样的对子。这明明是假话。”觉民不满地说。
“假话,我自己也晓得,”觉新痛苦地答道。“所以我写到这里再也没有勇气写下去。在我们这种环境里遇着什么事情都只能够说假话。”
“哼,‘舅姑称顺’,‘戚鄀钦贤’。只要少折磨蕙表姐一点就好了,”觉民气愤地说。
“你没有看见大舅送的那副对子,那才气死人。大舅还好意思说什么‘群夸夫婿多才,应无遗恨留天壤’。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人夸奖伯雄是奇才,”觉新说着,也有点生气。
“我倒有一副对子送去,八个字:‘临死无言,在生可想。’大哥,你看怎样?”觉民正色说道。
“这倒痛快。”淑华拍手称快道。
“二弟,你快不要这样做。你又会给我招惹麻烦的,”觉新着急起来,连忙挥手说。
“你怕什么?我不过说说罢了。我不会送去的。我又不是傻子,不会干对牛弹琴的事情,”觉民冷笑道。
“不要再谈这件事情了。你们看,芸妹多么伤心,你们还不好好地劝劝她?”琴看见芸俯在桌上嘤嘤啜泣,很可怜,她觉得不忍,便插嘴道。她自己的心也为怀念、悲愤、悔恨所苦恼着。她不能不思念蕙;她不能不为蕙的惨死感到不平。蕙的这样的结局是她预料到的,蕙的死讯并不使她惊奇,但是唯其她早就料到蕙迟早会落进这个深渊,她现在倒因为自己不能在事前将蕙救拔出来而感到悔恨了。“我没有伤心。我没有伤心,”芸抬起头,泪痕满面地分辩道。
“你还说没有伤心。你看你的眼睛都哭肿了,”琴怜惜地说。她看见绮霞在旁边,便吩咐道:“绮霞,你去给芸小姐打盆洗脸水来。”绮霞答应一声,立刻走出去了。
芸听见琴的亲切温柔的声音,不觉又想起蕙,她伤心地带哭声说:“我不相信姐姐就会死,这好像是在做梦。好像她昨天还同我在一起一样。”
“我也觉得,没有多久以前蕙表姐就在这间屋里,我们大家有说有笑,就像是昨天的事情。想不到她会死得这样快,”淑华惋惜地说,但是这惋惜马上就被怨愤赶走了。她想到蕙的病原,她想到蕙在郑家所过的那些日子,她不能不感到极大的愤怒。“我也记得有一次在晚上我同她一起到大哥屋里来,大哥还说:‘我们三个人落在同样的命运里了……’现在想不到她一个人先离开了我们。唉……”淑英感动地说,她很想忍住眼泪,但是说到后来她终于发出了带哭的呻吟。“蕙表姐是被人害死的。应当有人出来给她报仇,”淑华气恼不堪地嚷道。
“三妹,轻声点。你少乱说些。你说哪个人来报仇?又向哪个报仇?”觉新好像觉得有烈火在熬煎他的心,他一面揩眼泪,烦躁地警告淑华道。绮霞捧了脸盆进来放在方桌上。她绞了脸帕递给芸。芸揩了脸,仍旧坐在那里听他们讲话。“三妹的话也很有道理。我们应当替蕙表姐报仇。不是向人报仇,是向制度报仇,”觉民忽然带着严肃的表情说。
觉新惊恐地看觉民。淑英惊愕地看觉民。琴在旁边暗暗地点头。淑华不大了解觉民的话,她还愤懑不平地质问道:“报仇?恐怕也只是空话。我总看见好人吃亏,坏人得志。
二姐的亲事还不是一样?你又有什么办法?陈家不见得比郑家好。我听说陈文治比郑国光更坏。”
“陈文治?怎么你连名字都晓得?”觉民惊讶地说。
“你以为就只有你一个人才晓得?你把文德喊来问一下,陈文治是个什么样的人。”淑华半得意、半生气地说。她没有提到婉儿讲的话。
“这才怪。哪儿有小姨子打听姐夫事情的道理。……”觉民故意激怒她。
“二表哥。”琴看见淑英红着脸埋下头那种可怜的样子,便大声打断了觉民的话。觉民省悟地看了琴一眼,也就闭了嘴。
“二哥,我不怕你气我。我倒要激你一激,看你有没有法子帮忙二姐?”淑华昂着头,追逼似地对觉民说。
“到那时候再说罢,现在还早勒。”觉民逃避似地答道。其实他已经胸有成竹,而且连实行的步骤也多少确定了。不过他不愿意在淑华们的面前泄露出来。
“你说还早?我看不会早了。陈家已经来催过下定,”觉新心里很苦闷,他听见觉民的话,不加注意,就顺口把他想隐瞒的消息透露了出来。
觉新的话使得众人都吃了一惊。这个消息他们还不曾听说过。觉民虽然时常担心到这一层,但是他还不知道陈家已经来催过了。觉新的话给他一个确实的证据:战斗就要开始了。他必须准备去应战。这一次他不能失败,因此他不能失去时机。他用了含有深意的眼光去看琴,琴会意地对他点头。淑英听见觉新的话,在旁边失声吐出一个“氨字,便坐下埋头不响了。还是觉民镇静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晓得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三爸究竟答应没有?”
觉新看见不能再隐瞒了,便据实地说:“我有天到三爸屋里去,三爸正在看黄历。他要择个吉日给二妹下定。后来我东说西劝,他才把下定日期改在明年春天……”“那么究竟改没有改?”觉民急急地插嘴问道。“你听我说,不要打岔我,”觉新也着急地说,“三爸倒答应了。他托媒人向陈家交涉。今天下午我从医院回来碰见三爸,他告诉我:陈家还是希望早点下定,早点接人。三爸也打算早点办了这件喜事。”“那么日期不会久的,”琴焦急地说。
“不过我很奇怪,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这个消息?你记不记得你从前答应过我的话?你说你要尽力给二妹帮忙,现在你预备怎样办?”觉民惊疑地抱怨觉新道。
“我吗?你想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觉新垂头丧气地答道。
“你不管也好,省得给你招惹是非,”觉民赌气似地说;“我不见得就想不到办法。”
这时觉英忽然揭起门帘进来,顽皮地大声嚷道:“二姐,三姐,剑云来了,他喊你们去读书。不要逃学啦。”
“我就来,”淑英懒洋洋地说,她并不站起来。
琴看见淑英的神情,知道觉新的话在淑英的心上产生了不好的影响。她要扫除它,便亲切地安慰淑英道:“二表妹,你还是去读英文罢。你的事情我们会给你设法。”她带着鼓舞的眼光看淑英。“琴姐,”淑英亲热地唤了一声。她也回看琴一眼。琴的眼光给了她一个凭证。她略微安心了。她接下去说:“好,三妹,我们就去。”她又吩咐绮霞到后面去找翠环把她的英文课本送来。觉英看见他一进来众人都闭了嘴不大说话,他只听见琴对淑英说:“你的事情,”便好奇地问道:“琴姐,你说的什么事情?”
淑华正要推开门帘出去,听见觉英的话,头也不掉地代琴答道:“四弟,你少管闲事。”
觉英并不理睬淑华,却缠住琴问道:“琴姐,究竟什么事情?……是不是爹不准二姐读英文?”
“四表弟,真的没有这样的事,你听见哪个说的?”琴压住嫌厌的感情敷衍地答道。
“我听见爸骂过二姐,说不准她读英文;不过爹后来又忘记了。爹的脾气,我慢慢地摸得准了。爹也说过不准我喂鸽子。我却尽管喂我的,只要不给他看见,他也就不再提了,”觉英得意地说。“你真聪明,”觉民挖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