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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依(3)

时间:2014-01-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麦家 点击:

    当邮电大楼传来八点钟的钟声时,陆小依抱着安安——就像抱着一个优美的念头,从楼道里出来。当时我刚买了早点回来,远远看见她们从台阶上下来,阳光像水一样一浪浪地打在她们身上,就像打在一朵并蒂莲花上。

    我们惯常地打了招呼。我很容易地从她脸上读到一种节日气氛,于是我说:“我从你脸上看到加林已经回来了。”

    “不是的,是我哥回来了。”加林是她丈夫。

    “是你在美国的大哥吗?”

    “对,你怎么知道?”浅浅一笑。

    这笑容使我感到她在撒谎——笑容像沙子一样企图包裹谎言。但我又完全相信她说的是事实。说真的,我一向认为陆小依是个不会笑的人。我是说,她的笑常常丢失本意生出某种隐晦的意味,好像笑的根本作用就是无奈和开脱。分手后,我没有回顾她的背影,但回忆了她的话。我知道,她有个哥哥在美国,在我的印象里,他曾经继承了父亲的职业,是个作家——也许该说是不错的作家,早期有一篇小说曾经轰动文坛,既博得了读者的喜欢,也得到了官方的荣誉和奖金。问题不在这。问题在于——我想,一个作家离开自己的祖国和写作语言,去美国干什么?我觉得前辈陆家的人都有一种让人深究的神秘魅力。前辈陆某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今天他们都簇拥在娘家。由于大哥的荣归故里,他们拥有了自己的节日。这个节日已经酝酿三年了——大哥已经三年没回国了。三年里,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陆小依也从一个少妇变成了一个母亲。巨大的变化让有些人的生活更窘迫困难了,有人为物质世界的贫富而受苦,有人为家庭情感的变迁而落难,陆小依觉得,她的生活是变得更幸福温润了,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像天上下来的两个天使,各自牵住她一只手,让她拔地而起,品到了一种飞翔的感觉。

    我决定将陆小依在娘家和兄弟姐妹欢聚的过程尽量简化。点到为止。一笔带过。我对自己说,让那些谁都可以想象的欢乐啰嗦的场面,那些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式的洋洋喜气从我指缝间流走吧,我不想了解美国风情,也不想涉猎家庭私情。我感兴趣的是陆小依,是她的细腻、敏感、胆怯、脆弱的心灵,是生活之于她的一点一滴的意义。时间过得很快——陆家的人今天都有这感觉,陆小依尤其如此,因为她十点钟要去火车站取票。十点钟,约好的。到了九点半,陆小依觉得再也不能留了,就站起来说:

    “我要走了。”

    “去干什么?”大姐用一种带点儿凶相的口吻责问,“今天你还要离开我们?”

    其他人跟着也摆出一种相同的架势,纷纷响应大姐。

    陆小依理直气壮地:“干什么?取票呗,大哥不是要去见老丈人嘛。”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点头称是,唯独小妹,尖锐地叫道:“但愿取不到!”

    陆小依说:“保证取不到。”一边从沙发上拿起外衣(一件蓝呢子短大衣),穿上,又从母亲手中接过围巾(一条紫红色的长围巾),挂在脖子上,人因此也显得更加风度翩翩,有种讲究的城市气,好像在墙上贴了道瓷砖的彩条似的——在乡间人看来,这叫“砸钱”。刚要走,狗子(大哥儿子的中国小名)冲上来问姑姑去哪里,他父亲替陆小依答:“去火车站,给你去拿回外婆家的车票。”

    狗子头一伸:“我也要去。”

    马上,天然(大姐之子)也冲上来:“我也要去!”

    没人同意他们的要求,几乎有五个声道同时阻止道:“你们去干个么,外面风那么大。”

    但他们置之不理,率先破门而出,一阵剧烈的夸张的咚咚咚咚的下楼声便是他们的回答。

    二哥想追出去把他们揪回来,却被陆小依拦住了:“没事,让他们去吧,反正马上就回来。”说着,抱起安安欲走。

    二嫂说:“那安安就别去了,抱去抱来很累的。”她想把安安抱过来,安安做出的反应就跟他两个哥哥一样,恨不得从四只手里挣脱出来,插翅而飞。他的心已被两个哥哥提出去,身体怎么肯留在屋内?

    于是陆小依又说:“没事,没事,安安可以走的。”

    大哥抽出一张大钞,递给陆小依:“努,打的去。”

    陆小依回一句:“干吗?”脸都红了。

    老头子发表评论,嗡声嗡气地:“打什么的,走几步路,乘17路,直达火车站。”

    “就是嘛。”陆小依转身离去。

    带着三个孩子上街是件麻烦的事,但由于心情好,陆小依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她只是郑重告诫狗子和天然,路上要听话,不准乱窜。两人都答应了,而且一开始就表现出很懂事的样子,要帮她抱安安。他们一个十岁,一个九岁,在安安面前足以做个大哥哥。但安安并不要他们抱,他更喜欢自个儿走,迈着没有多少底气的脚步,走得轻飘又急促,感觉是一只脚在跳。天气很好,没有风,一浪一浪的阳光使腊月的冷空气像被用力摩擦了似的,变得不那么寒冷,甚至还有点春日的暖气。要不是有事,陆小依倒是很乐意跟他们这样散散步,走去火车站。她向来喜欢跟儿子一块儿散步,当她和儿子手牵着手漫步在街头时,她感到轻快,踏实,好像不是她牵着儿子,而是儿子牵着她。她觉得牵着安安像牵着一个优美的念头,一个美好的未来,一种和谐、亲爱的现实,是谁都要羡慕的。如果哪天加林在家(音乐家经常奔波在外),也加入他们的行列,这种优美,这种和谐和亲爱,就是完美无缺的啦,她愿意就这样度过一生。她经常暗自思忖:这就是我要的生活和幸福。她其实是个很现实也很容易满足的女人。父亲的建议就像他的作品,已经过时,加上三个小孩,陆小依出门之初就不准备采纳父亲的建议,虽然公共汽车两次在她身边开过,她还是坚定地张望着出租车。出租车平时多得很,但眼下是年关时节,需要耐心等待。等待的时间比想象的要长,他们边走边拦,等走过一条街,还是没有拦到车。好不容易拦到一辆车,司机是个临时上阵的(真正的师傅回老家过年了),线路不熟悉,胆子又小,见了红绿灯和警察就减速,一点也没有出租车威风凛凛的派头。这样,当然不能准时去见人,下车时已经是10点07分,加上还要穿过一个偌大的火车站广场,陆小依有点心急,一下车就抱起安安,催促两个小家伙快走。广场上,人和物多得跟潮水冲积起来似的,远远看去,乱糟糟一片,无立足之地。陆小依怀抱安安,有点厌恶地走进去,东一脚,西一脚,时不时请人避让,求人原谅,走得心急火燎。这是今天以来烦恼第一次侵扰她,她开始后悔没把安安留在家里,而狗子和天然老是落后(他们老是被某些稀奇吸引着停下来)又让她生气,她不得不经常回头召唤、训斥。有一次,回头过急,她失去平衡,一脚踩在人家脚上,那人劈头盖脸地骂她:“瞎眼了!”由于气恼,她没有道歉,甚至不乏凶悍地剜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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