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号声一声比一声尖厉、脆弱、哀婉,身体的各个部位在呼号和前进中就像枯萎的花瓣一样,一片一片剥落。没有走出50米,陆小依就感到浑身只剩下两片铁硬的脚板,在水泥地面上紧张地拍打着。
在广场东南的拐角处,陆小依第一次发现了安安,在一个三十多岁男人的怀抱里,男人像蛇一样在人群中躲闪着游窜,越窜越快,肩膀上时不时露出安安戴的绒线圆帽。陆小依疯了似的追上去,像个泼妇一般一把抓住了男人的肩膀。男人转过身来,她发现男人怀中的孩子是个女孩,只是戴的绒线圆帽和安安的相似而已。陆小依第一次擦了一把汗,那汗冷飕飕的,仿佛是从冰块上涨出来的甘露。她变成冰了吗?不,不,是火!是汽油!此时的她就像一桶汽油,所到之处,人海惊动。安安——!安安——!!呼号声一下接一下地拍打着广场,人群一片接一片地搅动起来。她不但无法扑灭火势,反而使火势更旺了。人们竞相围观她,问长问短,说三道四。“小依,你怎么啦?”是小依老单位的一个同事。这样的时候,她感激这样的相逢。
“我把安安丢了。”说着,竟站不住地抓住老同事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
“别哭,快去找。”朋友问清事情,二话不说,把提的背的三只包全往妻子、孩子跟前一撂,“你们在这里等我。”
“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妻子说。
“你放屁!”同事瞪圆了眼,似乎要破口大骂,却一言不发,调头拉着小依,“快走,我们快去找。”
俩人分头喊开了。
安——安——!
安——安——!!
两个人寻找,希望是双倍的,但绝望也是双倍的。朋友的出现和慷慨相助,曾使陆小依感到更接近安安了。但没过五分钟,当俩人在出站口空手相遇时,陆小依从朋友身上感到的却是更远离安安了。安安才两岁半,如果他仅仅是走散,这么短时间不会走太远的,如果能喊回来该早喊回来了。什么情况会使安安走得很远,喊不回来了?在某个居心叵测的大人怀里!这个担心陆小依开始就有了,这一圈呼号下来似乎是得到了证实。陆小依站不住了,靠着出口的铁栅栏慢慢蹲下来,她觉得自己身体就像热锅上的一个饼,正在热烈地一点点裂开来,四肢的感觉越来越麻木,好像它们率先从身体分裂了出去。两个小时后,我也加入了寻找安安的行列。那时,陆小依大概连头颅也脱离了身体,我看见她时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见了任何人都无动于衷,只是默默地流泪。没有哭泣,只是流泪。
我想,那眼泪一定是烫的。
是的,日历翻了又翻,觅寻的手段和人员及范围增加了又增加,但就是找不到一丝安安的音讯。安安这孩子实在是太奇怪了,竟然以一泡尿的形式和母亲作别,你想想这对陆小依来说有多伤心。据说,伤心的泪水是发烫的。日历又翻了又翻,转眼又一个春节翻过去了,但陆小依却再也无法翻过“那一天”。那一天,她丢掉了安安……我还是要说,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这一天竟像一道万重山,把她的过去和以后彻底阻断、隔开了。似乎谁也没想到,这个偶然事件会有那么大的力量,把一个“完好无损的人”损得不成样子。首先是大病一场,痊愈后人瘦了一圈,黑了一层,再不像以前那么丰满、典雅了。这是可以想象的,我爱人因为丢了一辆自行车还蔫蔫的病了几天呢。难以想象的,冬天还没有过去,音乐家居然离开了她,走了!如果说丢失安安是个意外,那么他们离婚让人感到意外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安安的偶然走失。以前,我们单位的人都说,他们相爱笃深,他们用实际行动向我们宣告:笃深其实并不深,也许只有安安的身高那么深——不足一米,貌似很深而已。他们离婚后不久,有一天,我看见陆小依把一个收荒匠喊回了家,收荒匠走的时候三轮车上装满了东西,其中有那只无比聪明的梳妆台。这也是我们没想到的,难道过去就这么不值钱吗,只值一个收荒匠的行情?收荒匠哼着小曲,乐颠颠地走了,我想象陆小依一定躲在屋子里哭。“我没有哭……”有一天陆小依坦率地告诉我,她没有为音乐家的走流过一滴眼泪。“很多事情是必然的,”她像一个智者一样,从容、淡然地对我说,“既然是必然的,又有什么好哭的。”
我问她什么事情是必然的。她淡淡一笑,语义不详地说:“这个时代速度太快了,谁都在往前跑,把过去都丢了。”
我注意到,她作笑时,脸上的雀斑很灿烂。一目了然。昭然若揭。我老婆也是一个满脸雀斑的人,我知道像欧莱亚什么的,可以将这些雀斑抹杀掉,但她似乎更喜欢素面朝天。这样,只要在一米之内,你总是可以看到黄褐色的粒状雀斑像沙子一样沿着她精致的鼻梁,向两边面颊洇开、散落。雀斑是个怪东西,一个女人脸上若干净得没有一粒雀斑,反而有点假——让人怀疑是粉过的,美丽只是面具。一般有个五六粒,而且长在额头上,是最好的。但是如果多了,而且是散落在鼻梁四周,那就惨了。如是对这些雀斑都不在乎,不装饰,那说明这个女人内部就有问题了:不是自暴自弃,就是太自以为是。一个受宠、温软的女人是绝不会让你看到这些雀斑的。什么叫不修边幅?男人穿着豁口的皮鞋,女人面颊上亮着两堂雀斑。陆小依现在就是这样,鼻梁像只沙漏,把两堂面颊弄得脏乎乎的,而且不以为耻。无所谓。换言之,我们不妨说她现在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女人。现在,说真的我在回避看到陆小依,因为每次看到她不修边幅的样子,总会让我对生活勾起一种盲目的恐惧。我总觉得,在她的过去和现在之间落差太大了,她从一个几乎人人羡慕的人,变成了一个几乎要我可怜的人,为什么?就因为这安安离开了她。安安是她命运中的一只开关,开关开着,她一切都好好的,开关关了,她一切都完了。而哪个人身上没这样的开关?这样想着,你就不会觉得生活是无忧无虑的。有一天,陆小依在电梯里突然又像个智者一样地对我说:“现在的生活就像坐电梯,上上下下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