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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水钟与蝴蝶(4)

时间:2009-06-1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多米尼克·鲍比 点击:

   后来我和灯塔一直都有接触,时常请人推我到"西那希露台"去看看它。西那希露台是索雷尔的一处露天平台,一向很少有人去,但对我来说,那里是医院地理环境的一个基本定位点。这一座正面朝南的宽敞露台,视野无限开阔,散发出像电影布景一样变化万千的迷人诗意。贝尔克的市郊,看起来好像是放在火车模型旁边的陪衬景物。在沙丘下方,有几间木造房屋,感觉好像是美国西部的幽灵城市。远眺大海,只见浪花沫子白闪闪的,好像从一个特别的光源映出来的光晕。

   我可以一次又一次在西那希露台待上一整天。在这里,我成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导演。取城市的一角,我重新拍摄奥森?韦尔斯的电影《邪恶之感》的近景镜头。在沙滩上,我为约翰?福特的《驿马车》再拍一次远镜头。在漫漫大海上,我又为弗立兹?朗的《月光舰队》创造一场吹袭走私犯的狂风暴雨。或者我把自己融入乡村景致里,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就只有一只友善的手轻轻抚摸着我僵硬了的指头。我是疯子皮耶侯,脸上涂得蓝蓝的,头上盘着一长串炸药。想要划一根火柴的欲望,像云一样地飘过我的心头。是夜幕低垂的时候了,是最后一班火车驶向巴黎的时候了,是该回我房间的时候了。我期待冬天来到。全身穿得暖暖的,可以游荡到夜晚,看太阳下山,灯塔的灯火接班,把希望的光照在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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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extPage观光客]

观光客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结核病爆发大流行,本来专门收容病童的贝尔克海军医院,也开始收容患了结核病的年轻病人。而今天这所医院主要是针对衰老化的问题,诊治身体和心智无可避免的削损。如果以一幅画来描绘这里整个医疗范围的话,老年医学只是这幅画的部分景观。画面里还有另一景:二十几位陷入永久昏迷的病人。这些可怜的人沉落在无穷无尽的黑夜里,一只脚跨在死亡的门槛上。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病房。可是大家都知道他们人就在那里,他们仿佛是重担,压在医院全体人员身上,像是每个人心里背负的愧疚。另一侧,在贫病老年人区的旁边,有几位患肥胖症的病人,他们常是一副惊慌的神色。医生很希望能帮助这些人减轻庞然的体重。在中间的区域,有一支军团让人印象特别深刻,脚受伤的人是其中的主力部队。这些幸免于更大灾难的病患,有的是运动受伤,有的是车祸受伤、家庭意外受伤……等等,所有你想象得到的意外伤害都有。他们被送到贝尔克来,等待时间,使他们受伤的四肢复原。我把这些人称为"观光客"。

   最后,要把这张图画得完整,还必须找一个角落安置我们这种人,我们这种折翼的飞禽、失声的鹦鹉,把巢穴筑在神经科一条死胡同里的可怜小鸟。当然,我们这种人有碍观瞻。我很清楚当我们经过别人的面前时,会引发对方轻微的无力感,引发僵硬与寂静。我们是比较不受欢迎的一群病人。

   要观察所有这些景观,最好的地点就是复健中心,各式各样参加复健的病人都混杂在这里。这里真像是旧时巴黎的圣迹区①,充满了声响与色彩。在撑架、夹板、义肢,和多少有点复杂的复健器材交相碰撞的嘈杂声中,我们看见了一位戴耳环的年轻男子,骑摩托车重创骨折;还看见一位穿着荧光色运动外套的老祖母,她不久前从高脚凳上摔下来,现在正在学走路;还有一位看似流浪汉的人,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会在地铁里压断了一条腿。因为现在这里没有什么人照管,所以这群人像洋葱似的排成一列,手舞足蹈地晃动着。而我则被系在一块倾斜的板子上,板子一点一点地拉起呈垂直状。每天早晨,我都要以这种毕恭毕敬的立正姿势,被悬吊半小时,好像是莫扎特《唐璜》的最后一幕,指挥官的石像现身。我周围的人,又笑又闹又喊又叫,彼此开开玩笑。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分享大家的欢乐,但是当我以仅存的一只眼睛看着大家时,年轻的男子、学走路的老祖母,还有流浪汉,他们都会别过脸,一个个抬起头看天花板,好像亟需去检查固定在那里的火灾探测器。这些"观光客"大概都很怕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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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extPage腊肠]

腊肠

      每天垂直悬吊的复健运动结束以后,推轮椅的人就会从复健中心推我回病房,把我搁在病床边,等看护工来帮我躺到床上去。每天中午的时候,这位推轮椅的人就会刻意用愉快的口吻,对我说:"祝你好胃口!"那神情就好像他终于可以歇口气,明天再见了。当然,这句话有些唐突,就好像在八月十五祝贺别人"圣诞快乐!"也好像大白天里跟人道晚安。八个月以来,我只吃了几滴柠檬水和半汤匙的酸奶,而且这些一入口就唧唧咕咕地在呼吸道里迷路乱窜。这样的进食测试(我们故意夸张地把它叫作吃大餐)一直都没有很好的成效。不过可以放心的是,我不太觉得饿。两三瓶淡褐色的液状物质,透过一条斜斜连接到胃部的管子,提供我每天所需的卡路里。

   有时候为了消遣,我会从汲取不尽的感官记忆库里,逼真地唤回我对味觉、嗅觉的记忆。我还运用了其他的技巧来弥补不足。我用细火慢炖对食物的种种回忆。我们随时可以上桌吃一顿饭,很是轻松自在。要是把这儿当作餐厅,不需要事先定位。要是由我来做饭,一定会宾主尽欢。红酒牛肉比较油腻,冻汁牛肉带点透明,杏桃蛋挞有一点点酸,酸得恰到好处。兴之所至,我为自己预备了十二只蜗牛,还有一道酸菜花生配猪肉,而且还准备一瓶用熟透了的白葡萄酿制的金黄色美酒。有时候我只想吃一个蛋黄没煮透的水煮蛋,配上一块抹着咸奶油的面包片。真过瘾啊!温热的蛋黄流进我的口腔和喉咙,细细地、缓缓地、暖暖地流进去。不会有不能消化的问题。当然,我的用料都是上选的:最新鲜的蔬菜、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鱼、细嫩含脂的瘦肉。每一个步骤都要很讲究。为了做得更周全,有朋友把制作传统特鲁瓦小腊肠的食谱寄给我,这种小腊肠要用三种不同的肉做料,再用细绳缠绕起来。同样,我也非常看重季节的变化。在这个时节,我的味蕾细细品尝着甜瓜和红浆果的冰凉滋味。而且我还要把我的欲望封存起来,留待秋天才吃牡蛎和野味,因为我比较理智了,比较懂得克制食欲。

   在这一段无法进食的漫长时间里,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口欲得不到满足,时不时就要去拜访我想象中的食品储藏柜。我常常处在饥渴中。但是现在,只要有一根手工制的腊肠,用绳子一直吊在我的耳畔,我就很满足。譬如,干干的、可以切成厚厚一片的、形状不规则的里昂干红肠。切一小片干红肠含在舌尖,让它慢慢化掉,而不要嚼碎,不要一次就品尝它完全的滋味。这种美妙的享受是很宝贵的经验,一碰触到就会开启我的记忆之匣,让我想起四十年前的往事。当时我很小,还在吃糖的年纪,但是那时候我就特别喜欢吃猪肉做的食品。我还记得,每次我到哈丝拜大道一间黑漆漆的公寓,去看我外祖父时,都会讨着要腊肠吃,而咬字不清的我,总是把腊肠saucisson的发音里的s、z、ts念得很稚气,很讨人欢喜。外祖父有一位特别看护,特别留意到了我对腊肠的偏好。这位女看护很有手腕,懂得讨好爱吃美食的小孩和老人;她送我腊肠,一石二鸟地在我外祖父去世以前嫁给了他。我收到腊肠这份礼物的快乐,正好和家人对这场出人意料的婚姻的排斥成正比。我对外祖父的印象模糊,只觉得他和当时五百块旧法郎钞票上的维克多?雨果很像,都是面容严肃,拉长了脸处在昏暗中。但是我对腊肠的印象却很深刻,我清楚地记得这些腊肠和我的火柴盒小汽车,还有儿童故事书放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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