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穿布鞋已经很久了。 前几日,在上班途上,遇上了一位老妇人在路边摆地摊,我不常光顾路边的地摊,只因囊中拮据,也爱面子怕因此落人闲话。不过,这位老人摊位上的几双精致的布鞋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停步走近细看,见是几双冬日里穿的棉鞋,老家人叫做“棉窝窝”。我心中大喜,能在城里头看到农村这些亲切的玩意儿,意外的难得。 闲聊中,老人告诉我,棉鞋是她给孩子们过冬做的,几个娃如今都在外头做生意,平常布鞋也穿不上,几年下来,她家里已经攒了几十双棉鞋无人要了,她就拿出来卖。我拿起几双棉鞋仔细端详,或白底红绒,或白底黑绒。老人的手艺说不上有多好,不过一针一线力道还是恰到好处的,鞋面上也没有像老家的那些巧媳妇一样缀些花样和饰物,倒也不失朴实之美,摸着也暖意绵绵。 临别前,老人央我买上一双,我问了尺码,并不合适,尽管一心想要最后还是谢绝了。 那几日西安的雾霾天正严重,我阴沉许久了的心情也因为这几双鞋瞬间豁朗了起来,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童年,想起了老家的白发父母和黄土泥地,还有那一双双溅满泥巴的穿着烂布鞋的大脚们…… 对于棉鞋,我的记忆里有一段特殊的情感。幼时因为家里条件差,我便常年寄居在外祖母家,外祖母那时才50出 头,却是一位做鞋的好手,在村里内外小有名气。纺线织布、剪鞋样、做鞋底她样样精通。有一年外祖母家的棉花大收,她允诺冬天给我做一双新棉鞋。那时我已念书,鞋子做好后,外祖母专门托一个当老师的亲戚捎到学校里,我开了包袱见是一双红绒面的棉鞋,倒也没多想便上了脚,谁知道刚出这亲戚的房门,一群孩子便围了过来,笑话我穿了双女娃的鞋,还编了一首段子“不男的娃,穿红鞋,再甭进我教室来!” 言语嘲讽之外,这些哼着段子的人还故意疏远我,我似乎真被他们说的没了男子汉气概,终于憋不住了在教室里嚎啕大哭…… 随后外祖母便知晓了此事,连夜赶工给我换了双黑棉鞋。此后她给我做鞋也从来不用红绒,原本是专为我预备的彰示喜庆的红绒至今还压在她的箱底。后来上了中学,学校里大都是水泥地,水泥地经常积水,我的布鞋经不住泥水的浸洗和腐蚀,逐渐从脚上褪去了。 在我的理解中,布鞋是一个珍贵的文化象征,也象征着博爱和实诚。在乡间的田间地头,炕前垄上,一双双灌满泥土的赤脚被各式各样的布鞋包裹着,这群端着硕大老碗的男男女女,或吆牛耕地,或纳鞋闲谝,脸上咧着开怀而真诚的笑,他们之间少有猜忌,也不用费心去经营那些复杂的人情世故,他们大都贫寒清苦,但他们从不担心患难时举目无援。 而我,跌跌撞撞地迈入了城市的大厦楼宇间,没有了穿着布鞋脚踏地的真实存在感,我飘荡在一个虚幻浮华的世界里,内心的惶恐不安和恐惧不断加剧,曾经熟悉的那种象征和温暖也被磨合得踪迹难寻了。 上班后不久,我租住在西安市区一个老家属院里,和我的房间对面也住着一户人家。出于礼貌和友好,刚搬进去我就主动向对方示好,又一次还专门提着水果去拜访邻居。我敲门几声后才得到回应,那位神情警觉的戴眼镜长者将门掀开一条缝,上下打量着我这位不请之客,操着城里人特有的口气问明来意后,思索半秒不到便婉拒了。我不善揣测邻人的心理,但行事看人脸色道理还是懂的。几次三番,我碰了一鼻子灰,自讨没趣后便也就此作罢了。我心里想这要是在我们农村乡下,估计两家人早已情同亲人了。 老家曾有被儿孙接来城中养老的乡党,拜访问候之隙,我常与之谈心。总能听见他们谈及城市的冷漠情形,大抵城市生活在他们并不十分如意,这一点在村里那些没见识过的人是断然理解不了的。我忧于他们的心境,却不知该如何去安慰或者开解他们,或者引用一些人类学或者社会学的理论,帮助他们剖析化解心中的郁结,然而在老乡面前卖弄才学和阅历,常常是被人不齿的,话末我不得不附和着他们的叹息来躲开这个至今无解的话题。 我的母亲也曾坐火车来找城里儿子享福,尽管她的孩子其实一无所有。我陪她在西安城里闲逛,给她讲述这座城的故事,帮她憧憬着日后当城里人的场景,走路蹒跚的母亲却并不愿细听。许是腿脚不好和不常穿皮鞋的原因,母亲走不了几步路便要坐下歇歇。城墙里都没转完,母亲便要求回家,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换上了自己的老布鞋。只住了两日,她死活不留便回家继续放羊去了。用母亲的话说“城里把人憋的,哪有咱乡下舒服!”其实母亲的心态未必会一直如是,但至少穿着皮鞋上街,她定然是吃不下这苦头了。 有一次外出采访,在城墙下遇到一群待业的民工,我与一位粉刷工攀谈,得知他也是进城务工者,见我递烟过来,这位满脸沟壑的中年男子弹了弹身上的灰无奈地说,这几年生意很冷清,倒不是雇主没人,而是他们这些乡下干活练出来的力巴根本就拿不动人家城里的精细活,可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站在这等运气。我低头瞅了一眼这男人脚上的布鞋,莫名感觉到有些许凄凉,很担心老家那些举家进城的打工人是否也遭遇了这样的不幸…… 城市其实只是一张看起来很美的画影,离开时很近,走近时却很远。而我们这些漂在城里的乡下人,正如这一双双被放在城里的集市上售卖的“棉窝窝”,经营惨淡,无人问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