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剧员的生活(14)
时间:2014-02-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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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学生又摇摇头,苦笑了一次,走去了。
听到那寂寞鞋声,缓缓的响过甬道,转过西院的长廊下去了,士平先生想到这年轻人所说的一些话,心中觉得不大快乐。他本来先是预备翻译一个供给学生们试演用的短剧,这时也不能再做这件事了。
他想到这件事就是一个剧本的本事,也是一个最好的创作。他记起一个日本人的小说来了,山田花袋的《绵被》,就在同样意义下苦了那身作教授的某某君。他算幸福的,是并不象把自己放在一旁,来看两个信托他的男女恋爱。但这件事在另一时。如果这信托先生的大学生,知道了自己错误,做先生的能处之泰然没有?如果知道所申诉的话,所说及的那女子,即是先生所恋的女人,这学生的痛悔心情,做先生的应不应负一点疚?他有点追悔,当时为什么能尽这学生把话说完,说话时他不去制止,说过后他也不告过那学生什么话,觉得似乎做了一种欺骗事情,不能找寻为自己辩护的理由。
另一个地方,这时萝正接到一个陈白的信,读了一会,满纸的忏悔,也仍然满纸是男子对于女人的谎话。因为信上的话越写得完全,萝就越不相信,看了一会信,心上有点懊恼,把信撕碎了。她沉默的坐在自己房中打量一切。
这人近来似乎稍稍不同往日了。从舅父方面看来,萝有点变了。舅父把这个说及,作为取笑资料时,萝总没有做声。
舅父问,这是为什么?答也不大愿意,只悄悄的溜走了。这情形,舅父看来,虽然一面笑着一面总有一点儿忧愁。
舅父从士平先生方面,知道了陈白与萝的关系,为了一 些小事恶化了。他以为一定就是为这一个理由,使萝感到日子难过,就劝她不要再到××学校去,且说如果不想再在上海住,就回北平去住一阵。这绅士用的还是那安详的绅士头脑,为甥女打算一切,平时辞辩风发的萝,却失去了勇气,同舅父谈到另外一件事了。
士平先生近来较多来到这绅士家中,因为演戏或是谈谈别的,萝与士平先生在一处,这舅父见到总觉得很快乐。士平先生常常在这绅士家中吃晚饭,三个人说话的多少,在平时第一应当为萝,其次是士平先生,最末才轮到绅士。但近来却总是绅士说话特别多。萝忽然变成沉静少言语的女子了,绅士知道了这是陈白的事,影响到了这女子的性格,他仍然如往日一样,还是常常尽萝有机会来攻击他。萝没有什么兴致说话,成天在心上打算什么问题,只士平先生来时才稍稍好了一点,他就每天要士平先生过来用晚饭。吃过饭了,三 人有时坐了自己那辆小汽车到公园去散步,又或者到别处去玩,士平先生似乎也稍稍不同了往日一点。
在士平先生走后,这绅士舅父,为了娱悦自己也娱悦萝,常常拿了多年老友士平先生当作话题,说及许多关于这人的故事。有时故意夸张了一点,说到这人如何在年轻时节拘谨,如何把爱人死去以后,转为社会改良运动的人物,如何为艺术运动,牺牲金钱同时间。这样那样皆谈到了,听到这些话语的萝,或者不作声,或者只轻轻在喉中嗡了一声,象是并不欢喜这个话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到这些时节,舅父就故意的说士平先生还似乎年轻,一定在戏剧学校方面也爱过什么女子,不然不会那么变化。舅父的意思,只是为使讨论的人得到一种新的问题,新的趣味,毫无别的意义。萝在这些情形下,就有点皱眉,忧郁而带一点孩气,质问舅父。
“为什么你疑心到这样事上去?”
舅父也似乎是小孩子了,显着顽固的神气,说,“为什么吗?我正要知他为什么使我疑心!”
“舅父… ”
“怎么又不说了?”
萝就苦笑了一会,“没有,没有。我想起的是别一件事情,所以… ”“什么别样事情?”
“别样就是别样!我不是要你同情才能够活下去的人。”
舅父到这种时节,才好好的估计了对方一下,看看话应当如何说下去才对。望到略带怒容而又勉强笑着的萝的神气,这绅士不再说话了。没有话可说,心中就想,“狮子发怒,是因为失了它的伴侣!”他为自己这巧妙的估想,在脸上荡漾着笑容。他还想,“年青的人,在恋爱上受点打击,可以变成谦虚一点持重一点。”
萝在这样情形下,只应当可怜舅父的愚昧,而且嘲笑这绅士,才合乎这聪明女子的本能。可是现在却只能为自己打算去了。她听到舅父所说及的话,心中非常难受,隐忍到心上没有显示出来。她为自己的处境叹息,正如士平先生在那周姓学生面前一样情景。人家无意说出的话语,恰恰变成触着自己伤处的利器,本来是在某一方便时期,她就想尽舅父知道这事情内容,可是因为舅父那种态度,反而使萝不能不瞒着这绅士下去了。
她想,“这时知道了这个,他一定为愤怒破坏了他生活上的平静。即或完全不是值得愤怒的事,这出乎意外的消息,也是一定要打倒这绅士的。他一定非常不快乐!一定把对于士平先生十年来的友谊也破裂了!一定还要做出一些别的事情来!”
她想象舅父知道了这事一分钟间那种狼狈情形,就把在舅父面前坦白自诉的勇气完全失去了。
可是这事情隐瞒得能有多久?
陈白来信时,舅父正坐在屋前草地上数天上星子,因为是听到有人在下面等候回信,又听到萝要娘姨说没有回信,等了一会,就要娘姨去问萝小姐,若是没有睡,可不可以下楼来坐坐。先是回说正在写一封信,没有下楼。到后又恐怕舅父不乐,不久也就坐到草坪里一个藤椅上喝冰开水了。舅父找不出最先开口的机会,只说天上的大星很美。萝知道舅父的心情,正在适间那封信上,就说:“舅父,陈白来了个信。”
“我知道的,怎么说?”
“一个男子,在这些事情上,如何说谎自圆其说,我以为舅父比我知道当较多。”
“你意思是不是指舅父也是男子?”
“不是的。舅父无论如何也想得出。”
“我怎么会知道,你不是说舅父已经腐化了吗?陈白是聪明人,做的事总比我所想象的还要漂亮一点。”
“实在是的。越漂亮也就越虚伪。”
“你总说别人虚伪,我有点不平。”
“舅父不知道当然可以不平!”
“我怎么不知道呀!你们年青人好时是糖,坏时是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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