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剧员的生活(20)
时间:2014-02-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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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平先生极力把狼狈掩藏起来,用着一个导演者的冷静态度,在萝休息到一个椅子上时,鼓了一会儿巴掌,说,“很不错,你可以做成很动人的样子给人感动。”
“我不单做成样子,我自己将来也要当真这样去生活的。”
“那一定使你舅父同那爱你的人难堪。”
“自然的,那戏的后一场不是说:你见到我这样,你装做笑容,想从这从容不迫尊贵绅士态度中挽救你的失败。但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做的事要象钉子一样,紧紧的钉到你的心上,成为致命的创伤… 吗?”
士平先生说,“你的言语是珠玉。”
萝看得出自己的胜利,得意的笑着,“我是一演到这些脚色,就象当真站在我面前的是那爱我而为我所恨的男子!”
士平先生沉默了,有一点小小纠纷了。这中年人,平时的理智,支配一个大剧团的一切,非常自如,一到爱情上,人就变成愚蠢痴呆了。这时知道萝是在那里使着才气凌虐自己,本来可以付之一笑的事,却无论如何不能在同样从容中有所应对了。他要仍然装成往日稳定也不可能,他一面笑着一面望到萝发光的脸同发光的眸子,有一种成人的忧郁说不出话来了。
绅士在一旁象是代替士平先生受了一点窘,看到那情形,心中设想:“这恐怕又不可靠了,一个女子,一个年纪轻轻而又不缺少人事机警的女子,用言语与行为掘成的阱,是能够使一个有定力的男子跌下去时就爬不起来的。士平先生是一 定又要跌下去的。这是一个不幸的命运。”
他在言语上增加了一点讽刺成分,“老朋友,你当导演是不容易驾驭这学生的。”
士平先生用同意义回敬了绅士,说道,“是的,我知道不容易。你呢,家中有天才,做家长也不甚容易!”
“可是狮子也有家养的,这是谁说的话?我记得是象上次我看你们那个戏上的话。那角色说,狮子也有家养的,一定是这样一句话。”
萝说,“下面意思是说家养的狮子并不缺狮子的一切外貌。这个话并不专是讥讽到女子,男子也有分!”
舅父说,“还有下文,你们都疏忽了。那下文我应当为续下去,就是:也会吼,也会攫拿作势,但绝不是山中的狮子!
看惯了,我是不怕我家养这小小狮子的。”
萝不承认这个话有趣,“舅父的话是以为我就只能说不能行。”
“并不是这样。我是说一个演戏太多的人,她的态度常常要成为她所扮演角色的态度,但这个却无害于事。”
“舅父同士平先生俨然站在一块了,这大约是同病相怜。”
“今天你又占了优势了!”
“舅父是不是还想说,因为你是女子,所以让你一点呢?”
士平先生不知为什么,却问起绅士上不上办公处的话来了。绅士说不去也行,但士平先生却说要走了。因为绅士见到士平先生要走,就仍然要去办公,要士平先生坐他的车一 同到法界再下车。两个人一会儿就走了,两个人出门时,送到门外车旁的萝,见到舅父似乎快乐得很,士平先生却沉默如有心事,就故意使舅父听到的神气,很亲昵的说,“士平先生,我下午来学校找你。”舅父望了萝一眼,萝就大声的笑,用着跳跃姿势,跑进屋里去了。
两个老朋友各人皆在这少女闪忽不定行为上,保留一种不甚舒服的印象。两个人都不想提到这事情,极力隐忍下去,车子在平坦的马路用二十五哩的速度驶行,过了××路,过了××路,士平先生要把车停顿一下,说是想到××大学去找一个朋友。等到绅士把车开走后,这个人便慢慢沿着马路一旁走去,走了一会,觉得有点热了,又把大衣脱下来拿在手上,还是一直走去。
士平先生的理智,在一种新的纠纷上弄糊涂了。他知道许多事情,经过许多事情,也打量过许多事情,可是一点不适用到这恋爱上。他的执重外表因这一来便更显得执重了一 点,可是这种勉强处别的人注意不到,自己却要对于自己加以无慈悲的嘲笑了。他怜悯那学生,他自己的行为却并不比那学生更聪明。他在剧本创作上写了无数悲剧与社会问题戏剧,能够在文章上说出无量动人感情的言语,却不能用那些言语来对付面前的萝,绅士想到的“女子用热情掘好的阱,跃进去了的人总不容易直立,”他也照样感觉到了。
他忽然看到自己的前面是灰色,看到自己象个小丑,无端悲哀起来了。 六 配角
因为得到一点士平先生的鼓励,那苍白脸的三年级大学生,似乎得了许多勇气,许多光明,生活忽然感到开展,见出炫目的美,灵魂为怜悯与同情所培养,这人从悲哀里爬出,在希望上苏生了。
他觉得只有士平先生,知道他这个无望无助的爱,是如何高尚的爱。他觉得只有士平先生,能明白他的为人。他信仰士平先生,也感谢士平先生,自从同士平先生谈过话后,第二天就在一个秘密记事本上写了许多壮观的话语。他以为他从此就活了,他以为从此他要做一个人,而且也能做一个人了。凡是这个神经衰弱的人,平时因自己想象使他软弱,使他在一种近于催眠的情形下,忽然强健坚实起来是很容易的,从所信仰的人一方面,取得了一点信仰,他仍然是继续过着他那想象生活,如不是遇到事实的礁石,则他就仿佛非常幸福了。
这大学生记起士平先生所说的话,第二天,大清早爬起来,做他第一次的晨操,站在那宿舍外边花圃里,想到一切还略略有点害羞。他知道士平先生是起来得很早的,他想经花圃过士平先生那个小院落去,在那边同士平先生谈谈,并且问问他,应当练习哪种运动,才合乎身体的需要。走到了角门,看到绅士正在那里同士平先生谈话,因为不认识这个人,就不敢再过去,仍然退回来了。他站在宿舍前吸着早上清新的空气,舞着手臂,又模仿所见到的步兵走路方法,来回的走,其余早起的学生,认识到他的,见到这先前没有的行为,就问他:“周,怎么样,习体操吗?”
听到这个问话,他好象被人发现了心上秘密,害羞了,不能作什么回答,只点点头。同学就说:“这个不行,谁告你这样运动?”
“我看到士平先生每天这样操练。”
“士平先生越操越瘦!你应当学八段锦!”
“好吧,就学八段锦。你高兴教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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