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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剧员的生活(26)

时间:2014-02-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舅父的意思又是在为你自己打算了。”
  “不是为自己,完全为你——也可以说,完全为其他的人。
  在这里我不得不说士平先生把你带到不幸方向上去,你慢慢变成剧本上的角色,不再是往日的你了!”
  “因为这样舅父就悲观了?”
  “因为这样你成为孤立的人了。”
  “我羡慕的就是孤立无援。我希望的就是独行其是。”
  “你是一个英雄,可是将来一定跌在平凡的阱里。一个同习惯作战的人,到后来总是免不了粉身碎骨。”
  “我不为这个所威胁。我明知用舅父生活作证,是保守得到了胜利。可是我现在应当选择那使我粉骨碎身的事,机会一来,我就非常勇敢跳下阱里去!”
  “到那时你想爬起可迟了。”
  “我决不这样懦怯!若是说追悔原是人类所有的一种本能,这一定是那些欢喜悲呀愁呀男女所有的本能。”
  “你永不追悔吗?”
  “因为我认定那是愚蠢事情。”
  “人要那么聪明有什么用处?人是应当——”“我想我应当做的是去生活。我欢喜的就是好的。我要的就去拿来,不要的我就即刻放下。舅父,我正在学做一个好人,道德,正义,都建筑在我生活态度上面。舅父不要以为我还是小孩子了,我要舅父信托我,比要别人爱我还深。因为得到舅父的信托,我才可以不受这一方面的拘束,去勇敢的做人。”
  “萝,你的道白的本领可太好了。你说的使我无从反驳。
  你说的都是对的,我只怕这些只是你的言语,却不是你的思想。你是好象因为说过了才去做,却不是要做的才说出来。我劝你不要演剧了,不去每天演读剧本,是因为你可以得到一 个机会,运用你的思想比运用你的口多一点。”
  “我相信这是舅父的好意,可仍然不大适合于我的性情。
  我正想从言语上建设我的真理,我可以求生活同言语一致。”
  “你这试验仍然是危险的,所以我总觉得不大好,要我说为什么不好也找不出理由,但舅父的顽固是建设到四十多年的生活经验上,这个是你很分明的。”
  “舅父,我服从你了!并不是因为你的真理,是因为你的可怜。我应当使你快乐一点,这是我所感觉到的一点点对人的责任。你说的话我再去想想,若想得明白,我一定还能做出使你快乐的事!”
  绅士这时记起那个死去的妹子,在临嫁人时象也说过这样一类话语,二十年来的人事浮上了眼底,心中有点凄惶,不想再说什么了,过一会儿就回到自己那小小书房去了。
  萝懂得舅父的心情。只要舅父不和她说话,她的口没有了用处时,她就可以体会得到这绅士对于她的关心的。把舅父的意见去考虑,也是一种可能的事,但她知道考虑原是一 种愚行,因为凡是事情凭了考虑去应付,不过是可以处置那件事到自己合意一点情形下去罢了。凡事合自己意时就很少同时能合别人的意。所以她认为考虑仍然近于愚蠢答应了舅父去考虑,其实结果说什么,她在考虑以前也就知道了。
  她把话太说多了,都不大有用处,这是她很懂的。她想到沉默,因为沉默便是休息。可是沉默的机会一来,她就寂寞起来了。同一切人说话时,在言语上她看出她自己是一个英雄,抵抗的无不披靡,反驳的全属失败。同一切人在一处时,她也看出她自己是一个英雄,强项的即刻柔软,骄傲的变成谦卑。但把自己安置到无人的境界里去,敌人既然没有,使她气壮神王的一切皆消失在黑暗里,她就恐惧起来了。她于是愈思索愈见得惶恐,但愿意自己十分安分的做一个平常女人,但愿同过去的眼前的离开。……这些心情同时骚扰到这人灵魂,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为了不能那么过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反省日子,她心想,她应当是世界上热闹里活下去的人,舅父的劝告,虽一时使她冷静一点,到第二天,她仍然是往日的她,又在一种动的生活中生活了。
  舅父上楼半天不下来,萝心上有点不安。舅父为这事情的变化感到难堪,萝则以为一切完全非常自然。年龄的距离使两个人显出争斗冲突,舅父在平时总是输给甥女,今天的情形,有点稍稍不同了。
  萝一个人坐在楼下廊前,想到眼前的人事,总觉得好笑。
  舅父的好管闲事脾气,就永远使她有点难于处置。一时象是非常明白这个中年人,一时又极糊涂,因此对于舅父的行为,萝虽说一面在怜悯原谅,一面总要打算到终究还是离开这中年人好一点。她这时就想到应当如何离开舅父的计划。她想到一个人如何去独立生活。她想到如何在一群男子中过着日子,恋爱,革命,演戏,尽她所欢喜的去做,尽那新的来到身边,尽一些蠢人同聪明人都轮流的在机会中接近自己,要这样才能饱足她对于人类的好奇本能。发现一切,把握一切,又抛弃一切,她才能够对于生存有持久继续的兴味。因为一 切所见所闻的生活皆不大合乎自己性情,所以每想到那些生活以外的生活时,她的心,就得到一种安顿了。
  舅父的行为她又象是能够原谅的。她怜悯他,她嘲笑他,然而同时也敬重他。在这事情上她留下了永远的矛盾。这时虽计划到如何离开舅父,听到上面娘姨走下楼来,拿取牛奶,就问娘姨,先生在做什么事情。听到说舅父仍然躺在榻上看书,她才放心了。
  到后她唱歌,因为她快乐了,即或知道舅父不甚高兴,她仍然唱了许久,且走到舅父书房去,问舅父答应过她的无线电收音机什么时候可以买来。
  吃过了午饭,下午约三点钟时节,萝请求舅父同她到××去买一点东西,在××路上,见到士平先生一个人在太阳下走着,舅父把车停在路旁,士平先生于是站到车边了。萝坐在车上,喊士平先生,问他到什么地方去,并且为什么这时在这大太阳下走。
  士平先生似乎毫不注意到萝的关心样子,只仿佛同绅士说,“因为要到×××路去开会,先应当往××去找一个人,所以走一回,把道路也熟习一点。”
  萝看到这神气,以为这是士平先生的谎话,且觉得士平先生的可怜相,就问开的是什么会。士平先生仍然望着绅士,把话说着。
  “是关于演戏的发展,并且有日本来的一个宗姓男子,报告日本新近戏剧运动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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