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台
办了许多的交涉,××名剧,居然可以从大方剧团在光明戏院上演了。
××没有演出时,一个短剧正在开始,场中八百个座位满是看客,包厢座上人也满了,楼上座人也满了。因为今天所演的是××的名剧,且在大方剧团以外,还加入了许多其他学校团体演剧人材,所以预料到的空前成就,在没有结果以前,还不知道,但从观众情形上看来,已经就很能够使剧团中人乐观了。这时正在开始一个短短谐剧,是为在××演过独幕剧自杀以后的插话而有的,群众拍手欢笑的声音,振动了瓦屋,使台上扮丑角的某君无法继续说话。另外一个女角,则因为还是初次上台,从这种热烈赞美上,心中异常快乐,且带着一点惊眩,把自己故意矜持起来,忘了应当接下的说词。于是下面为这自然的呆像,更觉得开心,就有许多人笑得流出眼泪,许多人大声呼叫,显然的,是剧本上演员所给观众趣味,已经太过分了。
导演人是一个瘦个儿身材的人,是剧艺运动著名的人物,从事演剧已经有十三年了。今晚上的排演,大家的希望,就是从××名剧上给观众一种的做人指示,一点精神的粮食,一 副补药,所以这导演忙了半月,布置一切,精神物质皆完全牺牲到这一个剧本上。如今看到正剧还没有上演,全堂观众为了一个浮浅的社会讽刺剧,疯狂的拍掌,热心的欢迎,把这指导人气坏了。他从这事上看出今天台上即或不至于完全失败,但仍然是失败了。台下的观众,还是从南京影戏院溜出的观众,这一群人所要的只是开心,花了钱,没有几个有趣味的故事,回头出场时是要埋怨不该来到这里的。没有使他们取乐的笑料,他们坐两点钟会借着头痛这一类理由,未终场就先行溜走。来到这里的一群观众若不是走错了路,显然这失败又一定不能免了,就非常气闷的在幕后走来走去。
外面的鼓掌声音使他烦恼,他到后走到地下化装室去,在第七号门前,用指头很粗暴的扣着门,还没有得到内面的答应以前,就推开了那门撞进去了。这里是他朋友陈白的房中,就是谐剧收场以后开始上演××时的主角。这时这主角正在对着镜子,用一种颜色敷到脸上去,旁边坐得有本剧女主角萝女士。这女子穿了出场时的粗布工人衣服,把头发向后梳去,初初看来恰如一个年青男子。导演望到与平时小姐风度完全两样的萝女士,动人的朴素装扮,默?的点着头,似乎是为了别人正在询问他一句话,他承认了这话那么样子。导演进去以前两个人正为一件事情争持,因为多了一个人,两人就不再说什么了。
因为这两个年青人在一处时总是欢喜争辩,士平先生就问。“又在说什么了?”陈白说,“练习台词,”导演士平就笑,不大相信这台词是用得着在台上说的问题。
“士平先生,今天他们成功了,年青人坐满了戏场,我听宋君说,到后还有许多人来,因为非看不可,宁愿意花钱站两个钟头,照规矩不答应加座,他们还几几乎打起来了!”这是萝女士说的。言语在这年青人口中,变成一种清新悦耳快乐的调子,这调子使导演士平先生在心上起着小小骚乱,又欢喜又忧郁,站在房中游目四瞩,俨然要找到一个根据地才好开口。
“是的,差不多打起来了!”那个导演到后走到男角身后去,一面为男角陈白帮助他作一件事情;一面说,“有八百人!
这八百个同志,是来看我们的戏,从各处学校各处地方走来的。对于今天的观众,我们都应当非常满意了。可是你们不听到外面这时的拍掌声音吗?我真是生气了。他们就只要两个人上台去相对说点笑话,扮个鬼脸,也能够很满意回去的。
他们来到这里坐两点钟,先得有一个谐剧使他们精神兴奋起来,时间只要十分,或者二十分,有了这打哈哈机会,到后才能沉闷的看完我们所演主要的戏。我听到他们这时的拍掌,我觉得今天是又失败了。”
“这是你的意思。你不适宜于这样悲观。在趣剧上拍掌的观众未尝不能在悲剧上流泪,一切还是看我们自己!”
他说,“是的,”象是想到他的导演责任,应当对于演员这话,加以同意才算尽职那种神气,又连说“是的,是的。”
把话说完,两人互相望望,沉默了。
陈白这时可以说话了。这是一个在平时有自信力的男子,他象已经到了台上,用着动人的优美姿势站了起来。“我们不能期望这些人过高。对于他们,能够花了钱,能够在这时候坐到院子里安静的看,我们就应当对这些人致谢了。我们在这时节,并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把一切进出电影院以看卓别麟受难为乐事的年青人趣味换一个方向。我们单是演剧太不够。上一些日子,×××的戏不是在完全失败以外,还有欠上一笔债这件事么?××的刊物还只能印两千,我们的观众如今已经就有八百,这应当是很好的事情了。我是乐观的,士平先生。我即或看到你这忧愁样子,我仍然也是乐观的。”
“我何尝不能乐观?我知道并不比你为少。可是我听到那掌声仍然使我要忍受不了。我几几乎生气,要叫司幕的黄小姐闭幕了。我并不觉得这样的趣剧是那么无价值,可是我总觉不出××趣剧那么有价值。”
“趣味的标准是因人不同的。我们常是太疏忽了观众的水平,珍重剧本的完全,所以我们才有去年在武汉的失败。以后我主张俯就观众的多数,不知道… ”萝女士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意见顶糟。”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你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得多数,是不是?”
“我并不以为这是取得多数的方法,不过我们若果要使工作在效率上找得出什么结果,在观众兴味上注点意也不是有害的主张。”
“我以为是能够在趣剧上发笑的人也能在悲剧上流泪,这是我说过的话。一切失败成就都是我们本身,不是观众!我心想,在伦敦的大剧场,也仍然是有人在趣剧上发笑不止的。
我相信谁都不欢迎无意义的东西,但谁也不会拒绝这无意义的东西在台上出现。因为这是戏场,是戏场,不明白么,这原是戏场!是使人开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