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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上)(16)

时间:2009-08-0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巴金 点击:

  “大表哥,你今天酒吃得不少,该没有醉罢?”琴关心地望着觉新问题道。

  “还好,今天不觉得怎么样,”觉新清醒地答道。

  “去年有一回你吃得也不过这么多,那回你却大吐了,你还记得不记得?”淑华笑问道。

  觉新好象脸上受到一股风似的,他把头动了一下,看了看淑华,又看琴,看芸。他点一个头,低声答道:“我记得,就在这儿。”

  “你在后面天井里吐了一地。……我记得还是蕙表姐看见你吐的,”淑华兴奋地说,她的脸上还带关笑容。她记住的只是那件现在说起来是可笑的事,她并没有去想她所提到的那个人如今在什么地方。

  琴瞅了淑华一眼,似乎怪她多嘴,不该提起那些往事,事不该提起那个已经被忘记了的人的名字。淑华却完全不觉得她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话。

  “我记得很清楚,也是在这儿吃饭……”觉新低声答道。

  淑贞忽然打断了觉新的话,她说了一句:“还有二姐。”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怀念。

  这一次仿佛真有一股忧郁的风吹到桌上来,众人都不想开口了。他们的本来不深的酒意被吹去了一大半,留下的地位让痛苦的回忆占据了。他们的心在挣扎,要摆脱掉这些回忆。

  觉新却是例外,他也在挣扎,他要捉住一些面貌,把她们从空虚中拉出来。他常常以为他自己就靠着这些若隐若现的面貌在生活。他又说:

  “也是有月亮,也是我们这些人。我好象是站在池子旁边,听泉水的声音。我还记得我向蕙表妹敬过酒……”

  “是的,我们说是给蕙表姐饯行,”淑华插嘴说,她的声调也改变了。

  芸几次想说话,却又忍住了。最后她终于带着悲声说:“姐姐后来回到家里还对我说,这是她最后一次快乐的聚会……”她骤然把以后的话咽住,她想着:现在却又轮到枚弟了。

  “蕙姑娘的事情真想不到,”周氏叹息道。她看见黄妈把下饭的菜端上来,便对芸说:“现在也不必多提那些往事。”芸姑娘,我们随便吃点饭罢。”

  “我不想吃了,多谢大姑妈,”芸客气地答道。

  “多少吃点罢,”周氏劝道,她又对琴说:“琴姑娘,你也吃一点。”

  “好,我同芸妹分一碗罢,”琴客气地说。

  “今晚上要是二女在这儿就好了,”张氏忽然自语地说。

  “少个二表妹,大家也少了兴致,”琴接口说。

  “其实要不是她父亲那样顽固,二女哪儿会走?都是他自己闹出来的。他现在连二女的名字也不准人提!”张氏气恼地抱怨道。

  “平心而论,三弟的确太固执。不过这种事情也是想不到了。二姑娘既然在上海好好地求学,三弟妹,你也就可以放心了,”周氏安慰道。

  “不过女儿家在外面抛头露面总不大好,”张氏沉吟地说;“现在她在上海不晓得怎么样?我总不放心。”

  “二姐一定比我们过得有意思,不说别的,她连西湖也逛过了,”淑华羡慕地说。

  “岂但有意思,她将来一定比我们都有用,”琴暗示地说。她有意用这句话来激励淑华姊妹。

席散后,大家谈了一会儿,二更锣响了。枚少爷着急起来,他仿佛看见父亲的发怒的眼睛责备地望着他。他喜欢这个地方,却又不敢多留一刻,只得沮丧地告辞回去。

  芸留在高家。她是比较自由的,因为她没有一个严厉的父亲干涉她的行动。她的居孀的母亲又不愿意过分地拘束这一颗渴求发展的年轻的心。芸看见觉新陪着枚走出月洞门,她的心被同情微微地搔痛了。她想:他为什么不应该有自由和快乐?但是没有人替她回答这个问题,她也就不去深思了。

  觉新和枚少爷下了船,翠环划着船送他们出去。月亮已经升在高空。水明如镜,上面映出树影,山影,月影。绮霞刚划了另一只船把周氏和张氏送走。一点昏黄的灯光还在前面摇动,但是很快地就消失在树丛中了。从月洞门内飘出一阵笑声。淑华的年轻的、永远愉快的声音抚慰着觉新的疲倦的心灵。笑声渐渐地淡下去,在他的耳边响着有规律的划桨声和私语似的水声。他们的船正往有黑影的地方流去。“大少爷,要不要把灯‘车’小?”翠环年见月光没遮拦地照下来,觉得那盏风雨灯的红黄光刺着眼睛不舒服,便问觉新道。

  “好,你把亮‘车’小点,”觉新点头同意地说。

  翠环放下桨,把灯光转小。船中反而业得明亮了。

  觉新回头去看后面,岸上象铺了一层雪,月洞门内的山石和芭蕉并不曾遮住从房里射出的灯光。但是船在转弯了。

  “大表哥,我真羡慕你们,”枚少爷忽然叹息道。

  觉新的脸上露出了苦笑,他怜悯地说:“你今天说过两次了。”

  枚又不响了。他痴痴地仰起头望着无云的蓝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船逼近了湖心亭和曲折的桥,那里没有灯光,全涂上冷冷的银白色。

  “枚表弟,今晚上吃饭的时候你怎么不大说话?”觉新关心地问道;“我没有醉?”

  枚埋下头顺口答道:“我没有醉,我在听你们讲话。”觉新不响。枚又解释地说:“我平日在家里就少说话,爹似乎不大高兴我多说话。”

  枚少爷的柔顺的调子激起了觉新的反感。觉新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声。

  船要经过桥下了,翠环警告他们道:“大少爷,枚少爷,要过桥了,你们小心点。”

  “晓得,你划罢,”觉新答道。

  船过了桥,缓缓地向前流去。钓台已经可以望见。觉新记得他先前还在那上面同枚谈话,给了枚一些关于保养身体的劝告。这个年轻人如今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他奇怪:他们已经在花园里消耗了一天的光阴了!没有别的声音,除了水波的低语。柔软的月光罩住了一切。山石,树木,房屋似乎隐藏了一些秘密。枚也是,他也是。他好象在梦里。他一定是在做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大表哥,我问你一句话,”枚少爷忽然鼓起勇也嗫嚅地说。

  觉新诧异地看他,鼓舞地答道:“你有话尽管说。”

  “你一定知道人是为着什么而生的。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件事。我想来想去总想不明白。我不晓得人生有什么意思,”枚诚恳地、苦恼地说,他只担心他不能够用语言表达出他这时所想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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