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忽然痛苦地插嘴低声说:“我们两个还是早点到上海去罢,三表弟、二表妹都在那儿等我们。”她的声音微微地在抖动。她觉得有一个黑影正朝着她的头压下来。
“琴妹,你不要难过,”觉民安慰地说。激情突然把他抓住了。他伸出手去,紧紧地捏住她的两只手,把它们拉起来。他声音颤动地说:“这些天来我只希望能够同你这样地在一起,便是过一刻钟也好。这个时候我才觉得你真正是我的。”
琴觉得那个黑影突然被赶走了。她有一点害羞,不过她还勇敢地、柔情地对他表白:“二表哥,我的心里就只有你。我永远是你的。我只希望永远同你在一起做那些工作。”
“那么,我们准备着,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儿的,”觉民忽然露出喜色地说。他放了她的手,走近一步,侧着身子,他差不多要把下面的鼓励的话印到她的额角上去:“琴妹,你难道你忘记了前年的事情?那次连爷爷都拗不过我。我为什么还要害怕他们?我相信无论什么障碍我们都可以打破,只要我们坚持自己的立场。”
“对罗,对罗!”琴忽然高兴地说。“二表哥,亏得你开导我。你真好,你对我太好了。”她看见他把身子挨近,便让她的身子偎在他的左边。她拉着他的手,带着爱娇地说:“你看,月亮出来了。”
他们靠在窗前,两个头紧紧地靠在一起,两对眼睛都望着水上的景物。觉民把左手伸出去,搂着琴的腰。琴慢慢地把他的那只手捏住。月亮已升起了。他们在这里看不见月亮,却看见了它的清辉。假山、房屋、树丛、静静地隐在两边,只露出浓黑的影子。一点一点的灯光象稀少的星子似地嵌在它们中间。水底也有一个较小的天幕,幕上也绘着模糊的山影、树影,也还点出了发亮的星子。“这些树,这些假山,这些房屋,我们不晓得还能够看到多少次,”琴指着她的眼睛所能见到的那些景物,象在看梦中的图画似的,温柔地对觉民说。她又把眼睛掉去看他。她感到了莫大的幸福,不过里面还夹杂了一点点惆怅。觉民把她的腰抱得更紧一点,在她的耳边说:“有一天我们会离开它们,我们会离开这儿的一切。我们两个人永远在一起。我们可以自由地做我们想做的事情。我要用尽力量使你幸福,使你永远微笑。……”
“不,我们的事业比我更要紧,”琴笑着插嘴道。“你应该先顾到事业。”
“我偏偏要说先顾到你,”觉民故意坚持地说,还带一点执拗的、调皮的情人的神气,不过话却是很悦耳的私语。他还加上一句:“你不是同我们的事业一致的吗?”他再加上一句:“你做过了许多事情。”他称赞地轻轻在她的耳边说话,差不多吻到她的鬓角了。
“我不许你这样夸奖我,等一会儿给人听见,他们又会笑我,”琴亲热地抱怨道。她停了一下,对他笑了笑,又接着说下去:“其实要使我幸福也很容易。我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幸福了。……这些年来我见过不少人的痛苦。可是你总给我带来幸福。你记不记得?你很少看见过我的愁眉苦脸。”这些话象音乐似地在觉民的耳边颤动,它们给他带来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快乐突然侵入他的全身,一下子连每个毛孔都达到了。
“你为什么不说你给我的东西?”觉民欣喜地小声说了这一句。
“我给你的东西?”琴惊讶地问道,又抬起眼睛看她的表哥。
“勇气,安慰,这些都是你给我的,”觉民仍然赞美地说。“如果没有你,我早就象三弟那样离开省城了。我早就忍不下去了。没有你,你想我在这个公馆里头怎么能够住得下去?我晓得有好多人都讨厌我,都恨我,我也恨他们!……”他的声音渐渐地高起来,烦躁和愤怒象音乐中的失调突然响了两三下,使得琴又带点惊讶地看他。
“二表哥,我们今天不要提起‘恨’字,不要提起那些事情,”琴关心地打断了他的话。“爱比恨更有力量。”她充满着纯洁的爱对他笑了笑。“今天的我,还是你造成的。没有你,我也许会象四表妹那样,我也许会象别的小姐那样;没有你,我也不会跟存仁、惠如他们认识,我也不会参加我们的工作……”
琴还要一一地列举。但是觉民突然轻轻地笑起来,打岔地说:“你好像是来替我表功似的。”他的嘴离她的脸本来很近,这时他便鼓起勇气把嘴放在她的柔嫩的脸颊(右边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虽然他的吻只是印在她的颊上,她也感到一阵从来未有过的激动,这里面自然还含了一点害羞的感情。她的心跳得更急,她的脸颊发烧。她并没有(而且也不曾想过)做出拒绝的举动。不过她说不出一句话,默默地望着水面。但是她的眼里只有一张被热爱鼓舞着的脸。一个黑影从湖边窜出来,掠过水面带着响声飞往水阁前荷叶丛中去了。那张脸消散了,然后又聚拢来。
“琴妹,你不会跟我生气?”觉民看见琴不作声,还害怕她会恼他,便压抑下激情,在她的耳边低声问道。
琴慢慢地掉过脸来看他。她的大眼睛里燃烧着爱情。是那么柔和的、透明的眼光,在这阴暗亭子里,在清辉笼罩的窗前,她的眼光比在任何时候都显得明亮,它们传达给他一种近于忘我的喜悦。她的带着感情的声音温柔地回答他:“我怎么会跟你生气?我不是早已把我的心给了你?”她的脸跟他的离得很近,她的带一点香味的气息轻轻地飘上他的鼻端。这半明半暗的环境、画里面一样的景物和静寂中而带有轻微的声音的四周,慢慢地织就了一个梦的、感情的网,把这两个年轻人罩在里面。年轻的心容易做感情的俘虏。然而甚至在这种时候他们的感情也是纯洁的,他们所了解的爱也只是把两颗心合成一颗,为着一个理想的大目标尽力。不过那个大目标更被他们美化了,成了更梦幻、更朦胧的东西。而他们更清晰地感到的,却是两颗心互相吸引,挨近,接触,溶化。这把他们带到了一种忘我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