枚痛苦地点点头。觉民也把眼光射在那口痰上,他看见痰里的血丝。他又把眼光移到那张惨白的没有一点青春痕迹的脸上。他的心也软了,他便跨出门槛用脚把痰试去。
觉新放松手温和地、关心地问枚道:“你以前吐过没有?这是不是第一口?”
“大表哥,你千万不要对爹说。我告诉你,我差不多吐了半个月了。吐得也不多。我有点害怕,我不晓得要紧不要紧。我不敢让人知道。连表弟妹我也不让她晓得,”枚拉着觉新的袖子求助地对觉新低声说。
“枚表弟,你老实告诉我。你除了吐血,还有什么病象没有?”觉新忧虑地、但又急切地问道。
“别的也没有什么,”枚悲戚地答道:“不过晚上时常出冷汗,早晨醒来汗衫又温又冷。还有,时常觉得头昏耳鸣。”
“你还说没有什么?”觉新怜惜地责备道;“我们快去找大舅。我要他请个西医给你看病,”他说着,脸上立刻现出一种严肃、惊惧的表情。
“大表哥,你快不要在爹面前说起西医。爹最恨的就是西医,”枚忘了自己的病,只刻父亲的带怒的黑脸,他惶恐地哀求觉新道。“你不记得妈刚才说的话?”
枚比觉新更清楚自己父亲的脾气。但是觉新却相信他的“人情”,他以为独子的严重的病症一定会使父亲虚心地考虑旁人的意见。他还安尉枚说:“不要紧,我会对大舅解释明白。他不会发脾气的,你不要怕。”
觉民在旁边冷笑一声。他不相信觉新的话。他差一点要说话打破觉新的痴愚的梦想。但是他的心里也很不好过,所以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们走进周伯涛的书房。枚的父亲周伯涛坐在藤椅上,手里捏了一册线装书。他看见枚少爷陪着觉新弟兄进来,他那黑黄色的脸上勉强露出了笑容。他懒洋洋地欠身回答了觉新弟兄的礼,请他们坐下。
觉新跟周伯涛谈了几句普通的应酬话。周伯涛忽然问道:“明轩,你们见过外婆没有?”觉新说是见过了。周伯涛又问:“她现在还在生气吗?没有说什么话罢?”
觉民看了周伯涛一眼。觉新却恭敬地回答说,周老太太的怒气已经消去,还高兴地讲了好些话。
“她老人家就是脾气太大,又爱任性。为了一点小事情今天又跟我闹过一场。
这样下去我也实在难应付,”周伯涛皱起眉毛诉苦地说。
连觉新也觉得自己的忍耐快到限度了。然而外表上的谦恭是必须保持的。他仍然温和地对周伯涛说话,不过语调却有点不同了,带了一点淡淡的讽刺意味。他说: “不过我看,外婆今天精神很不好。外婆究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应该让她多高兴一点,心里宽畅一点。大舅脾气素来好,还是请大舅遇事让让外婆,免得她老人家把气闷在心里头,会闷出病来的。”
周伯涛略微红了脸,他也有点惭愧,不过他仍然掩饰地说:“明轩,你不晓得我让过她老人家好多回了。譬如孙少奶,人家是个读书知礼的名门闺秀,嫁到我家来配枚娃子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已经很受委屈了。外婆还要时常挑错骂人。今天我看不过劝了两三句,外婆就气得不得了。你说我还能够做什么?”
觉新觉得自己心里不住地在翻腾。他听不进那些话。他听见说到枚的时候,偷偷地看了看那个可怜的儿子。枚埋着头不敢正眼看任何人,身子微微摇晃(也许是在颤栗),好象快要倒下去的样子。觉新决定不再谈吵架的事了。他便换过语调象报告一个严重的消息似地,把枚吐血和其他的病象就他所知完全没有隐瞒地对周伯涛说了。他恳切地要求周伯涛把枚送到医院里去。
“明轩,我看你这是过虑,”周伯涛不以为然地摇头道,“什么肺病难治,都是外国人骗人的话。我就不信西医。我看枚娃子也没有什么大病,吐两口血也不妨事。我年轻时候也吐过血的。枚娃子就因为新婚不久,荒唐一点,所以这一向精神不大好。以后叫他多多读书习字,把心收起来,他的身体就会好起来的。”他又严厉地瞪了枚少爷一眼,正色说:“枚娃子,听见没有?从明晚起,还是每晚上到我书房里来听讲《礼记》。好在孙少奶对旧学也有根柢,她还可以帮忙你温习。”
枚少爷惊惶地抬起头,望着他的父亲发愣,不知道回答一句话。
“听见没有?”周伯涛的声音本来已经变成温和的了,后来他看见枚的痴呆的神气,他的怒气又往上升,便厉声喝道。
“是,是,听见了,”枚惶恐地答道。他又接连地干咳起来。
“你回屋去罢,”周伯涛嫌厌地挥手说;“你每次到我房里来,不是做怪相,就是发怪声音。真是没有长进,教不改的。”
枚少爷埋下头唯唯地应着。他用乞怜的眼光偷偷地看了看觉新,然后绝望地慢慢走出房去。
不平和怜悯激起了觉新的反感。他又鼓起勇气对周伯涛说:”大舅的话自然有理。不过据我看,枚表弟的身体太坏,又有那些病象。最好还是请个医生来看看。不请西医,就请个有名的中医来看也是好的。现在治还来得及。怕晚了会误事。”周伯涛忽然摩抚自己的八字须轻蔑地嘻笑了两三声。他固执地说:“明轩,你也太热心了。难道我还不清楚枚娃子的事情?古人说:‘知子莫如父。’这句名言你未必就忘记了?我是枚娃子的父亲,我岂有不关心他的身体、让他有病不医的道理?他的病我非常清楚。其实这也不算是病,年轻人常常有这种病,不吃药就会好的。他又封门似地说:“我们不要再提枚娃子的事情。你最近听到外面有什么消息没有?” 他不等觉新答话,自己又抢着说下去:“蕙儿已经葬了。我原说过伯雄办事情不错,他有主张,有办法。现在如何?你大舅母从前为这件事时常吵闹,使我有点对不住伯雄。现在我还不大好意思见他。”
觉新唯唯地应着。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个房间里面了。觉民不能够听下去。他终于失去了他的冷静,冷笑了一声,就站起来,故意抬杠地说:“不过据我看,倘使不跟表姐夫吵闹,他就会让灵柩烂在尼姑庵里面的。大舅刚才说:‘知子莫如父,’所以知道表姐夫的人,恐怕还不是大舅,”他一面说话,一面欣赏周伯涛脸色的变化。
觉新弟兄从周家出来,便到他们的姑母家去。他们到了张家,走出轿子,大厅上异常清静,也不见张升的影子。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进里面东边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