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正是心里傍徨无主,听见周伯涛的话更是气上加气,便放下脸赌气地说:“好,我是不懂事!我就让你这个懂事的去管罢。我把枚娃子交给你。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就问你要人!”她说罢就气冲冲地冲出去了。
周伯涛看见陈氏赌气地冲出去,又恼又羞,气得没有办法,一个人叽哩咕噜地说:“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管,我也不管!”他也不去看看枚少爷现在好一点骨有,就带怒地掀开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房里除开翠凤和病人外就只剩下觉新和枚少奶。枚少爷已经停止吐血,他在他妻子的腿上伏了一阵,便由她扶着他的头躺回到枕上去。枚少奶缩回了手,看见他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仿佛睡去了似的。这时候周伯涛刚刚走出去。她又气又悲,心里一阵难过,便噙住眼泪,抬起头对觉新诉苦道:“大表哥,这是你亲眼看见的,会有这种事情!他们都不管了,你叫我一个年轻女人家怎样办?”她说罢,又俯下头,两手蒙住脸低声抽泣起来。
觉新以前对枚少奶没有一点好感。这晚上他用自己的一双眼睛看见了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事情。他的眼睛不曾骗他,使了见到一个年轻的心灵的另一面。这个在恶运的打击下显得十分无力的女子的痛苦唤起了他的同情。而且在周伯涛做了那结事情以后,在周伯涛夫妇吵过嘴两个人赌气冲出去以后,枚少奶的这一哭更象刀子似地割着他的心。他走近一步,温和地安慰她说:“表弟妹,你不要难过。大舅、大舅母过一阵就会来的。他们哪儿有不管的道理?况且这又不是不治之病,等医生来看过脉,吃两副药,再将息将息,就会好的。表弟妹也不必着急,万一你也急出病来,会给枚表弟加病的。”他说话的时候,还怀着希望想贡献出他自己的一切,给这个正在受苦的孤寂的女人一点帮助。但是他把话说完,才知道自己的无力,他留在这个地方除了说几句空话以外,不能够做任何事情。他只能够袖手旁观着一个年轻生命的横被摧残,另一个人的青春被推进无底的苦海。全是不必要的。全是可以挽救的。然而他没有这个力量。他恨他自己,他轻视他自己。他觉得他的眼睛花了。坐在床沿上蒙住脸肩头一起一伏的女人,现在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同时一个细微的声音飘到他的耳边:“大表哥,你照料照料枚弟。”他心里一惊,仿佛一根极锋利的针尖一下子刺在他的心窝上。他睁大眼睛看,还是那个细长身材,穿着带青春颜色的衣服的枚少奶。蕙的骨头早腐烂了但是她的话长久地留在他的耳边。他现在真是“见死不救”了。他辜负了一个少女的信任。他更轻视他自己,恨他自己。
觉新还要说话,但是冯嫂进来了,端了一碗用神幔灰冲的开水来给枚少爷吃。枚少奶刚抬起脸眼泪汪汪地看觉新,看见冯嫂端了碗走到床前,低声问也:“孙少爷睡了?还要不要吃?”便摇摇手轻轻地答道:“他刚睡着了。你把碗放在方桌上罢。”
冯嫂答应着,把碗放到方桌上去。她注意到地上的血,便对留在房里的翠凤说:“翠大姐,请你去撮点灰来把地扫一扫。”翠凤顺从地走出去了。
“大表哥,今天你也很累了,多谢你一番好意。人家都说我脾气大,我也晓得。我在家里头娇养惯了,”枚少奶含着眼泪感激地对觉新说。“我到这儿来看见的又尽是希奇古怪的事情,我的脾气更坏了。现在说起来我还不好意思。你枚表弟待我倒是很好的。可是今天这些事情大表哥是亲眼见到的。你想我怎么能够放心?这也是我的命苦,”她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嘶哑了,眼泪象线似地沿着脸颊流下来。
“小姐,你也不必伤心。姑少爷的病僦会好的。这两天你自家身子也不大好,你有喜了,也要好好保养才是,”冯嫂是跟着枚少奶陪嫁过来的女佣,自然关心她的小姐。她看见枚少奶说着话又在掉泪,便这去劝解道。枚少奶听见她的话,索性拿手帕揩着眼睛。觉新同情地看子枚少奶一眼。翠凤拿着撮箕和扫帚进来了。她(冯嫂)又接着枚少奶先前的话,对觉新说:“大少爷,我们小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急,脾气大。我们太太过世早,老他在儿女里头单单喜欢我们小姐一个。什么事情都将就好。她一发起脾气来,全家的人都害怕她。大少爷不是外人,自然很明白。碰到不明白的人就爱在背后说小姐的闲话。我也常常劝我们小姐,脾气大,不好,只有自家吃亏。怎奈她总改不过来……”
冯嫂说到这里,枚少奶取下手帕,看了看床上,小心地低声打岔道:冯嫂,你小声点,看又把姑少爷吵醒的。”
冯嫂把脸掉向床上看,便不作声了。觉新同情地随口答道:“你说得对,不错。”
枚少爷在床上醒了。他用沙哑的声音唤着:“孙少奶,孙少奶。”枚少奶连忙掉过头,俯下身子温柔地答道:“我在这儿。”
“你还不睡?”枚少爷亲切地问道。他看见她把一只手放在被上,便伸手去把它捏住,又说:“你今天也累了。我刚才把你们急坏了。”
枚少奶带着微笑看他,低声说:“现在还早,大表哥还在这儿。你还觉不觉得心里难过?”
“刚才睡了一会儿,现在好多了,”枚少爷温和地答道。他又说:“大表哥还没有走?真难为他。”他用眼光去找觉新。
枚少奶便掉头招呼觉新道:“大表哥,他请你过来。”觉新走到踏脚凳前,把眼光投在枕上,轻轻地唤了一声:“枚表弟。”
“我现在心里好受多了。大表哥,多谢你,你还没有回去,”枚少爷把头略微一偏,失神的眼光感激地仰望着觉新,用力地说,声音并不大。“大表哥,你也累了,请回去罢。我病好了,再过来道谢。”他忽然把嘴一扁,又把眼光从觉新的脸上掉开,疲倦地说:“不过我恐怕不会好了。”“枚表弟,你不要这样想。你年纪轻轻”觉新忍住悲痛,鼓励地说。但是他看见周老太太和陈氏走进房来,便咽住了以下的话。“怎么医生还没有来?”周老太太带点焦虑地自语道,便往床前走去。陈氏也跟着她走到床前。徐氏也揭起门帘进来了。
她们看见了枚少爷安静地躺在床上,神气比先前好一点,便略微放心。周老太太和蔼地安慰病人几句。
忽然在外面中门开了,周贵喜悦地大声叫起来:“王师爷来了。”这意外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特别响亮。这是喜悦的声音,它给房里的人带来无限的安慰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