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继续问,既然你的家就在这里,为什么不先回家,却要上这丹凤楼来呢?
因为这里的景色很美。陌生人的目光对准了极远处的地平线这里看出去很美吗?
陌生人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叹息着说,是的,无论我走到天下的哪里,都及不上“凤楼远眺”的江景让我着迷。
可是,这里看不到大海,也看不到落日。
陌生人笑了笑说,大海离这里太远了,人的目力实在达不到,落日在西面,面向东方如何能看到?除非,你能像鸟一样飞到天上,在高高的天空中,我想,也许能看到远方的大海和西面的落日。
少年点了点头,高声说,我就想飞到天上去。
陌生人哑然失笑,觉得眼前这个嘴唇上刚刚长出些绒毛的少年实在有趣,人没有鸟的翅膀,如何飞上天空?
少年回答,人没有马的四条长腿,却依然可以在大路上长途旅行,因为人们有马车。人没有鱼的鳍和尾,却照样可以航行在江河湖海之上,因为人们有舟船。
陌生人听着少年的话,虽然有些别扭,但似乎包含着更重要的东西,他锁着眉头问,你是说人们可以像使用马车和舟船在陆地和江河中旅行那样,利用某种工具在天空中飞行?
是的。少年依旧看着天空。
陌生人点了点头,也同样看着红色的天空。
少年突然问他,能不能把你的伞给我用一用?
陌生人有些奇怪,但还是拿出了背在身后的油纸伞交给了少年。然后,少年撑起了伞,慢慢地爬上了栏杆,象走钢索一样,双脚站在栏杆上,陌生人吃了一惊,叫少年下来,少年却没有听。接着,少年在栏杆上站直了,向身体两侧平伸出双手,右手握着撑开的油纸伞的伞柄。
许多人都朝少年看来,丹凤楼上的游人,城墙上的小卒,码头上的挑夫,黄浦江里的水手,许许多多的人的目光都朝着这个站在丹凤楼栏杆上只需跨一步就会从四五丈高的地方摔下来变成一团肉酱的撑伞少年。
一阵风吹过少年的脸颊,很舒服,撑开后的油纸伞很大,在风中有些摇晃,他看着自己脚下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仿佛已飞到了云端中。
少年闭起了眼睛,飞吧。
在那个黄浦江畔的黄昏,这个后来成为著名的基督徒的少年差一点就飞了起来,当然,如果他真的飞了起来,那么日后也就不会有这个著名的基督徒了。所以,基督徒们还是要感谢当时站在少年身边的那位陌生的绅士的。
当少年即将要向前跨出一步越向天空的时候,是陌生人一把抱住了他,拉回到了栏杆里面。而那把伞,却已经飞了出去,油纸伞晃晃悠悠地在黄昏时分的江风中摆动着,一股风吹来,居然把伞吹向了比丹凤楼的斗檐更高的高处。随着汹涌的江风,那把伞在空中翩翩起舞起来,陌生人瞬间觉得那把伞的形体如同一个西域的美人,被夕阳洒上一层金色的光芒,在云端里跳着古时候的胡璇舞。过了一会儿,风向变了,那把油纸伞快速地向黄浦江的方向而去,然后缓缓地下降,最后,摇摇晃晃地落入了汹涌的黄浦江中。
这时候,少年才慢慢地说,对不起先生,弄丢了你的伞,我父亲正在做一笔油纸伞的批发生意,他会赔你一把新伞的。
不用了,告诉我,为什么要撑着伞站在栏杆上?
因为你的伞很大很结实,而刚才的风向和风速都很合适,我会在空中驾驭风向的。
陌生人看着少年的脸说,总有一天,你会很有出息的,至少比我有出息。你今年几岁了?
十五岁。
都十五岁了,过几年要去考秀才了。他似乎想起了二十年前会试发榜后看到自己名落孙山的那天,还好,那一切都过去了,不过对眼前这个少年来说,还刚刚开始。
陌生人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徐光启,字子先。
陌生人点了点头,目光里有一种无奈,然后辞别了少年,走下了丹凤楼。他走进了上海县城的城隍庙东北角的一座深宅大院里。然后,他来到西面一座荒废多年的园子里,看着月亮渐渐地爬上树梢,他已经打定主意了。几个月以后,这座废园子被他建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江南园林。以供他的父亲,也就是前南京工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潘恩潘老爷子觞咏其间。这个救了少年一命的陌生人的名字叫潘允端。他取“豫悦老亲”之意,将这座园子命名为豫园。六十多年以后,当丹凤楼上的少年和陌生人都早已经作古的时候,那位少年的第三代后人,买下了潘家的一栋旧宅世春堂,改建为上海第一座罗马式天主教堂。在今天,如果顺着豫园边门的安仁街拐进梧桐路,在福佑路第二小学分部里,你会看到这座全部楠木构架的明代建筑现在已经成了小学生的健身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