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么?”卫老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
已许给了贺家攻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
?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
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里山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
野攻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13〕。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
礼只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
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
,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
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
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攻,喉咙已经全哑了。
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
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
,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
,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婶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
天,就有人到贺家攻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
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
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
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
,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
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
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
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
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凑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
——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
野兽在山攻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
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
。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
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
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攻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
,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
捏着那只小篮呢。
……”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初还踌蹰,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
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
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
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
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
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婶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
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菜,只好自己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
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
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
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
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
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
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
。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攻里,看见刺柴
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
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
,声音也呜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