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AmeKo忘了一件事。
她只知道我是个高明的中文老师,
却忘了我同时也是个聪明的日文学生。
那句话的中文意思,就是:"恋人啊!再见了"。
这天是平成7年的2月27日,台南的天空下了整天的雨——
(五)
平成7年的3月9日,星期四。天气开始回暖。
这是AmeKo在台湾的最後一天。
台南并没有下雨。
即使是多雨的桃园,也依然是晴朗的好天气。
在好来坞KTV的原班人马,再度聚集在中正机场的大厅中。
我和信杰帮AmeKo托运行李,
而AmeKo则和其他三位女孩子轻松地谈笑着。
气氛并没有想像中的依依不舍。
托运完AmeKo的行李後,信杰以手势提醒她该准备登机了。
AmeKo轻轻地点点头,背起她的红色背包。
四个女孩子的笑声直到此时才算停止。
在好来坞KTV 差点要撞墙的虞姬,也同时流下了眼泪。
AmeKo倒是没哭,她安慰似地拍拍虞姬的肩膀,
然後朝我和信杰的方向走来。
「AmeKo,祝你一路顺风。回日本後记得常跟我联络!」
信杰握着AmeKo的手,跟她告别。
AmeKo则仍然微笑地点头。
轮到我了,我该说什麽呢?
手心已开始冒汗,怎好意思跟她握手?
而我的喉间突然有股苦涩的味道,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蔡桑,多谢你专程来送我。A-Ri-Ga-Do。」
AmeKo突然变得拘谨,而且那个许久未见的90度鞠躬礼又出现了。
『哪 哪 ,这是应该的。』
AmeKo对其他送行的人总是微笑着,为什麽面对我时却这麽严肃?
「蔡桑,这半年以来,承蒙你多多照顾。A-Ri-Ga-Do。」
『彼此彼此,你也照顾我很多。』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我同样都因为受到她的影响,而客气了起来。
「蔡桑,以後请多多加油,早点毕业哦!」
AmeKo看到我局促不安的模样,忍不住便笑了出来,
并再度露出那两颗可爱的虎牙。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想这将会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虎牙。
但我也发觉到,今天AmeKo对别人的微笑,一直没露出虎牙。
而她的笑容,彷佛有浮力的作用,让我紧张沉重的心情,顿时轻松不少。
『AmeKo,我坚持我的朋友应该叫我智弘。而亲密的朋友更应该叫我阿智。』
这半年多来,她一直叫我"蔡桑",就像我始终叫她"AmeKo"一样。
我希望在她临走前,能听到她叫我一声"阿智"。
即使只是"智弘"也行。
「我也坚持我的朋友应该叫我雨子。而亲密的朋友更应该叫我小雨。」
我想,AmeKo终於了解"坚持"的意义了。
『小雨——一路顺风,take care。』
「阿——阿——阿智。」AmeKo红着脸,轻声地叫着。
这让我联想到第一次叫"AmeKo"时,也是阿了半天。
『"阿"是语首助词,无意义。一般台湾人喜欢用阿什麽的来称呼人,跟古代日本人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你最好别叫信杰为阿信,这样会跟田中裕子主演的【阿信】搞混。』
我真是有病,都什麽时候了,还跟AmeKo上起课来。
「呵呵——谢谢老师的教导。」
『小雨,今天是星期四,算是最後一堂课,来个期末考试吧!』
「Hai!没问题。但我也要考你。」
『"青山不改"的下一句是什麽?』
「"绿水长流",对吗?蔡老师。」
『很好。小雨,你的中文学分已经正式拿到,恭喜你了。』
「阿智,既然你说恭喜,那我问你"恭喜"的日文怎麽说?」
『O-Me-De-Do-Go-Zai-Mas,对吗?ITAKURA老师。』
「I-Des-Yo!阿智,你的日文学分也已经Pa-Su了。」
这不应该是送别的气氛。
我突然忆起李白的那首五律:"送友人"。
其中有两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没想到1200多年前李白写的关於送别气氛的诗,
如今读来却依然令人动容。
不过"落日"两字,倒是对小雨的祖国有着小小的不敬。
「那麽——阿智,我走了。请多多保重,Sa-Yo-Na-Ra。」
"浮云"毕竟得四处飘零,而"落日"再怎麽不舍,也终究有西沉的时候。
『小雨,你也多保重。Sa-Yo-Na-Ra。』
小雨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向登机门。
她转身的那一瞬间,就像有一道雷电,直接击中我心窝。
雷电不是应该在下雨前出现?为何在小雨即将要离开时,我才感受到呢?
我不想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登机门 ,所以我也很快地转过身去。
「阿智!——阿智!——Ma-De-Ku-Da-Sai(请等一等)!」
身後突然传来小雨急促的叫唤声,她并朝着我跑来。
『小雨,怎麽了?忘记带什麽东西吗?』
我不解地望着她,并希望她真的忘了带某样东西。
我甚至希望她忘了带的东西,足以让她搭不上这班飞机。
小雨摇摇头,当她接触到我的目光时,却把头低了下去。
然後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起勇气般地说出:
「阿智,我送你一样东西。」
小雨很快地从她的红色背包 ,拿出一件包装好的礼物。
「阿智,请笑纳,Do-Zo。」
我接过了这件礼物,掂了掂重量,大概是衣服之类的东西吧!
『小雨,现在送"束修"不会太晚吗?』
我故作轻松地开个玩笑,但小雨并没有回答我。
我发觉她眼角有着若隐若现的泪滴。
在泪滴还来不及滑落至脸颊前,小雨转身迅速地跑进了登机门,
然後又回头跟我挥手道别。
「阿智!——Sa-Yo-Na-Ra!——Sa-Yo-Na-Ra!——」
『Sa——』Sa一出口,我发觉我根本无法说出Yo-Na-Ra。
小雨的"Sa-Yo-Na-Ra!"声音,在空荡荡的中正机场大厅中回响着——
我回到家 ,打开这件礼物一看,
才知道是陪伴着小雨成长多年的那件紫红色雨衣。
雨衣的扣子上,别了那个明治神宫的平安符。
平成7年的5月13日,母亲节的前一天。
灰暗已久的台南天空,终於下起了雨。
这是AmeKo离开台湾後的第一场雨。
大坂现在也在下雨吗?我很想知道。
更想知道她过得好吗?
是否也同样会想起远在台南的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