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那儿子,有时跟在大和尚后面出来;有时单独主事,耳朵上也夹着烟,老练得很。”
彭老人担心了:“我就只中意大和尚唱经,他唱得响,声音也拖得长。那到时可怎么办?我可不要那小家伙……”
三爷一听便懂,却不愿说得明白:“你只管放心。我跟大和尚,还是有些交情的。”
彭老人突然站起来,脸上激动得变了模样:“三爷,你待我这样好……真把我愧死了!其实……我修这桥,存有私心……”
三爷瞧老人摇摇晃晃的,欲伸手去扶,却够不着,那河水隔着!“老哥,瞧你这话说的!你天天在这里敲敲打打,还说什么私心不私心?”
“……三爷,你是知道的,我自小到老,七十三年,一直都在东坝,哪里都没去过,半步都没离过,弄了一辈子庄稼地,这里的沟啊水啊树啊,不论哪个角角落落的,我真的都舍不下,恨不能一并带到那边去……我总想着,临了到最后那一晚,魂都要飞走了,我哪能不到处走走瞧瞧?特别是河那边,我前后统共只去过一次,怎么着也得再去看看啊……所以呢,我其实主要是为了自己,到了那晚上,要没个桥,黑里头,可真不方便过去……”老人没忍住,伸手掬了把泪,手背上一块又一块黄豆大的圆黄斑。他是真老了。
三爷望望对面,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老人已经把那些木板、桥墩儿按照桥的模样,有板有眼地排在那里,冷不丁一看,像是有座木桥活灵活现地卧在秋风里。
13. 彭老人到底没等到冬天水枯。
他到米缸取米——东坝有一种米缸,叫大洋团,小口大肚,深约半人——米可能不多了,加之腰驼,老人站在小凳上伸头进去,不承想脚下凳子一滑,头朝下栽进去。
三爷几天不见他来,划了船过河去看,迟了,该着三天都过去了。
14. 清晨的雾气里,三爷到地里扯了两个老萎了的晚南瓜,又红又圆,还带着湿漉漉的秧儿,悄悄放在彭老人身边,端庄敦厚,样子蛮好。当天其他的丧仪,仍依着各样的程序,一步一步地来。前来帮忙的妇女们,围成一堆,不免又提到那木桥,好像木桥成了孤儿似的,它的命,没人说得好。
到晚上,人差不多散了,三爷照例要回家替彭老人准备纸活——回来奔丧的两子一女及一群孩子木呆而疲倦地坐在灯下守夜。三爷走了好远,突又转回来嘱咐:“今天晚上,记住,家中所有的门,万不可关啊。”那群儿女果然不懂,但仍诧异地应了。
三爷来到河边,看到那漂漂亮亮卧着的木桥,又宽又结实,月光下,发着黄白的油光,像是活了一般。
他在河岸边坐着,等了好久,然后才上船,划得极慢——船,好像比平常略沉一些,却又分外飘逸——到了自家的岸边,他复又坐下,头朝着那模糊而森严的半片山张望,仍像在等人。等了一会儿,再重新慢慢划过去。
往返两岸,如是一夜。
水在夜色中黑亮黑亮,那样澄明,像是通到无边的深处。
【作者简介】鲁敏,女,生于江苏,1998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戒指》、《百恼汇》、《爱战无赢》、《贞洁蒙尘》以及中短篇小说多部(篇)。小说曾被多种选刊选载,短篇小说《方向盘》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小说2005年度排行榜,曾获第五届南京市政府艺术奖金奖、第六届金陵文学奖一等奖。现居南京,为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
本色
作者:秦 岭
赫——赫——赫呸,赫赫——呸。声音短促、沉闷而压抑。老校长孙留根正在吐痰,他分两次使劲把痰吐了出来。他从容不迫的模样掩盖着旁人难以察觉的诡秘和慌张。他尽量把咳痰的声音挤压得很小,不像是从嗓子里倒像是直接从肺里咳出的声响。
孙留根有哮喘病,这是吃惯了粉笔末的山区教师常见的职业病。他平时吐痰可不是这个样子,譬如他端坐讲台上主持全体教职员工会议时,吸过几支廉价的劣质香烟后,嗓子眼里就传出沙哑的咕噜声,人家就知道哮喘病患者孙校长要吐痰了。窗户是敞开着的,山里的阳光若无其事地挥洒进来,抚摸着大家专心致志的脸。孙留根把脸朝窗户一转,饱经风霜的老脸就被阳光梳理得沟壑分明,老花镜的镜片生硬地折射着炫目的光芒,两片瘦嘴皮叫劲儿似的朝里一翻卷,又迅速嘬成鸡屁股眼儿状,随着哧儿——一声呼啸,只见银光一闪,一口浓痰化作一条弧线飞射而出,嘭地一声,惊起一地饥饿的苍蝇和毛毛虫。吐痰并不影响孙留根用原汁原味的浓重西部地方口音所做的讲话,逻辑照样缜密,思路照样清晰,引经据典照样准确无误,部署工作照样切准要害,和平时一样富有感染力和说服力。
但是刚才这口痰是分别吐进两只杯子里的。
杯子是圆形多棱几何形状的玻璃杯,工艺是最传统、最大众化的那种。玻璃的本色应该是透明的。孙校长办公室的杯子大概是尖山中学的老资产了,从杯底到杯口早就被岁月和浓茶洇掉了本色,呈暗褐色。杯底很厚,朝里凸出许多。吐进去的浓痰从凸处四下漫开来,就在杯底粘了一圈。即便是火眼金睛,打死也不会察觉盘踞在杯底的秽物。
谢开远当时就大吃一惊,差点儿就不顾身份地喊叫起来。他的第一反应是孙校长如果不是吃错了药,那么就是犯神经了。作为从城里下派到这贫困山区支教的校长助理,面对这个新鲜、陌生的环境,他始终有着探险者一样的好奇和敏感,正是这种好奇和敏感,使他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孙校长往杯子里吐痰的历史性镜头。他万万没有想到孙校长会把痰吐进杯子里,而且吐得那么坚决、狡猾而又惬意,像是打了一个大胜仗似的。这与孙留根在会客室接待乡联防队员时的表情简直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