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打算说一些往事。事情,已隔二十年之久。我却一直忘不掉,像挂在脖子上的一块玉,凉而润。
2. 二十年前,东坝只两家裁缝铺子,一家姓钱,另一家姓宋。
到底要把我送到哪一家去做学徒呢?家里人为此颇费思量。唉。每个人,这辈子里总是要选来选去,小径分叉的路口,一去不能复返的路程。从那一天起,沿着家里人所选的小径,再经过若干岔道与十字,我一直走到今天……
姓钱的那家大师傅,生得五短身材,邋里邋遢,很拙的样子,生意倒也不错,做男人、做老人寿衣的衣服是有些名气,喜欢一边量着尺寸,一边敲着对方的**放声大笑,他人缘很好,就算偶尔哪里做得有些差池,大家也不计较。
姓宋的,则与他完全相反,修身白面,过分地秀气、客气,因此男人们都不大喜欢他,在东坝这里,粗俗之于男人,一向是种美德,反之,则是可疑的品性。不过,这位宋师傅做女人的衣服很有一手,他裁出的衣服总像是有神仙暗中相助——那神仙,伸出常人所看不见的手,缓慢细致地抚过女人的身子,凸处抚过了,凹处亦抚过了,带着最诱人的起伏线条,最后落在宋裁缝的那把剪刀上,裁出天下最合体的衣衫。
女人,总归比男人喜欢做衣裳吧,男人么,真正有了钱,就喜欢买现成的衣服……所以,小桐若是跟了宋家师傅,将来的生意可以做得热火些。
唉,那个宋师傅,从没见他红过脸高过嗓,真太静气了,怕小桐跟在后面,不大好吧。
学手艺,又不是学走路学说话,怕甚的?
家里人说来说去,无非是再给自己一些充足的理由,可以放了心地把我交到宋师傅那里。毕竟,将来的生计是最重要的。
事情定下来之后,家里人备了红糖、猪腿肉、米糕、布料四样小礼,又把我简单拾掇了一下,便往宋家裁缝铺子那里去了。
好好地走在路上,母亲又伤心了,流起不值钱的泪儿来:小桐,你真铁了心要去学裁缝吗?男孩子家的,学个木匠、瓦匠的多好,将来还可以出去做活,走四方,总比跟那些针头线脑打交道的要好。
父亲微怒:都这时辰,还说这些!他从小就是喜欢这个,我们能怎的?再说,他书又念不下去,能学门手艺混碗饭,总是不错的了。
我慢吞吞地走在后面,淡着脸听他们说话,掩饰着内心的兴奋与满足。也许,从生下来那一刻起,这十三年来,我就在等待这个场景——夹着我的小花布包袱,离开家,走在路上,一条通往裁缝铺的路,从此,可以一辈子跟布料、线头和剪刀混在一起。
有人像我一样迷恋过那些吗?比如说布。其在色彩、手感、纹路上的变化无穷、娇媚百态……而当它做成衣裳,又有了另外一种意义的存在,它包裹着人们的身体、遮蔽着某些器官与部位——这种包裹与遮蔽,同时又是一种强调与烘托,欲说还休。一个与布料同谋的女人,永远胜过愚蠢的全裸出镜者。
当然,还有线,那种柔韧与漫长,像从生活的这头走到另一头,抽丝剥茧,无穷无尽……线被穿进缝纫机的针头,随着底部踏板的运动,它开始上下旋回,把这一半与另一半拼凑起来,如同缝合人们破碎的心肝。
最重要的,我喜欢剪刀。再原始不过的工具,却具有不可逆转的刺激性,“咔嚓”一声,剪断!如同水泼、镜破、人亡,永远无法修复。我喜欢这种彻底的决绝之气。只有剪刀,才能让最高明的裁缝甘心附体于上,如隐形之手,与女人们在繁花似锦的布料里间接地幽会。
是的,我从小就喜欢这些,有点儿女气和阴柔,说不出口的。幸而家里有兄弟好几个,家里人早已对我不抱有大的指望。送到裁缝铺里,只是一种没奈何的权宜之计。
3. 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站在宋师傅面前,夹着我的小花布包袱。
宋师傅脸若满月,并且白如满月,只是眼袋有些重,似乎连睡眠都如满月一般地,被嫦娥搅得夜夜不宁。
他穿着一件剪裁简单的青色长衫,这种样式,极少有人穿,那时,男人们时兴的是中山装外套、的确良方领衬衫,更时髦的是从县里买来的枪驳领双排扣西装。
不过,这长衫穿在他身上,倒不显得落伍,他的头发整齐地向两边梳了,嘴上也是干干净净的没一根胡子。这在东坝,真是少见的整洁,他的这些特点我虽早已听大人们用厌嫌的口气说过,但亲眼见到,还是感触不已。我喜欢干净的东西与人。太好了。没法再好了。
我想起来,宋师傅一直没有结婚,他总归也不小了,有三十一二了吧。
宋师傅并不十分热情,只是让我们坐了。铺子的地上,散落着些布料零头,五彩缤纷,各有千秋,我只看一眼,便欢喜得不行。母亲注意到我的轻浮模样,在一边暗中捏捏我的手。
宋师傅有位驼背的老母亲,弯弯曲曲地走出来,收下拜师礼,含混着说了几句推辞的话。
过了一会儿,宋师傅才看看我,开了口:我这里,来来往往的学徒不少,来十个,走十个,总待不长……
严格一点儿好的。我们小桐最不怕吃苦。父亲勉强笑笑。父亲是个粗糙农夫,一进宋师傅这铺子,面对宋师傅这样文气的人,他马上拘谨起来,又为自己的拘谨感到生气,脸上的肌肉几近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