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岛就此思考片刻。
“喂,你能不能把佐伯可能是你母亲的推测说得再详细点儿?”
“可以了,大岛,”我说,“不说这个了吧。肯定是我想过头了。”
“没关系的,把脑袋里有的都说出来看看。”大岛说,“你是不是想过头了,最后两人判断就是。”
地板上大岛的身影随着他些微的动作动了动,动得好像比他本人动的夸张。
我说:“我和佐伯之间,有很多惊人一致的东西,哪一个都像拼图缺的那块一样正相吻合。《海边的卡夫卡》听得我恍然大悟。首先,我简直像被什么命运吸引着似的来到这座图书馆。从中野区到高松,几乎一条直线——思考起来非常奇异。”
“的确像是希腊悲剧的剧情简介。”
我说:“而且我恋着她。”
“佐伯?”
“是的,我想大概是的。”
“大概?”大岛皱起眉头,“你是说大概恋着佐伯?还是说对佐伯大概恋着?”
我脸又红了。“表达不好,”我说,“错综复杂,很多很多事我也还不大明白。”
“可是你大概对佐伯大概恋着?”
“是的,”我说,“非常强烈。”
“虽然大概,但非常强烈。”
我点头。
“同时又保留她或许是你母亲的可能性。”
我再次点头。
“你作为一个还没长胡子的十五岁少年,一个人背负的东西委实太多了。”大岛很小心地啜了口咖啡,把杯放回托碟,“不是说这不可以,但所有事物都有个临界点。”
我沉默。
大岛手指按在太阳穴上,思索良久,之后将十支纤细的手指在胸前合拢。
“尽快把《海边的卡夫卡》的乐谱给你搞到手。下面的工作我来做,你最好先回自己房间。”
午饭时间我替大岛坐在借阅台里。由于一个劲儿下雨,来图书馆的人比平时少。大岛休息完回来,递给我一个装有乐谱复印件的大号信封。乐谱是他从电脑上打印下来的。
“方便的世道。”大岛说。
“谢谢。”
“可以的话,能把咖啡拿去二楼?你做的咖啡十分够味。”
我又做了杯咖啡,放在盘子里端去二楼佐伯那里,没有糖没有牛奶。门像平时那样开着,她在伏案写东西。我把咖啡放在桌上,她随即扬脸一笑,把自来水笔套上笔帽放在纸上。
“怎么样,多少习惯这里了?”
“一点点。”我说。
“现在有时间?”
“有时间。”
“那么坐在那里,”佐伯指着桌旁的木椅,“说一会儿话吧。”
又开始打雷了,虽然离得还远,但似乎在一点点移近。我顺从地坐在椅子上。
“对了,你多大来着,十六岁?”
“实际十五岁,最近刚刚十五。”我回答。
“离家出走?”
“是的。”
“有非离家不可的明确的原因?”
我摇头。到底说什么好呢?
佐伯拿起杯子,在等我回答的时间里喝了口咖啡。
“待在那里,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无可挽回的损毁。”
“损毁?”佐伯眯细眼睛说。
“是的。”我说。
她停顿一下说道:“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使用受到损毁这样的字眼,我总觉得不可思议,或者说让人发生兴趣……那么,具体说来是怎么一回事呢,你所说的受到损毁?”
我搜肠刮肚。首先寻找叫乌鸦的少年的身影,但哪里也没有他。我自己物色语句。这需要时间,而佐伯又在等待。电光闪过,俄顷远处传来雷声。
“就是说自己被改变成自己不应该是那样的形象。”
佐伯兴趣盎然地看着我:“但是,只要时间存在,恐怕任何人归根结底都要受到损毁,都要被改变形象,早早晚晚。”
“即使早晚必然受到损毁,也需要能够挽回的场所。”
“能够挽回的场所?”
“我指的是有挽回价值的场所。”
佐伯从正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
我脸红了,但仍然鼓足勇气扬起脸。佐伯身穿深蓝色半袖连衣裙。她好像有各种色调的蓝色连衣裙。一条细细的银项链,一块黑皮带小手表——这是身上所有的饰物。我在她身上寻找十五岁少女的面影,当即找了出来。少女如电子魔术画一样潜伏在她心的密林中安睡,但稍一凝目即可发现。我的心脏又响起干涩的声音,有人拿铁锤往我的心壁上钉钉子。
“你才刚刚十五岁,可说话真够有板有眼的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默不作声。
“我十五岁的时候,也常想跑得远远的,跑去别的什么世界。”佐伯微笑着说,“跑去谁也够不到的地方,没有时光流动的地方。”
“但世界上没有那样的场所。”
“是啊。所以我就这么活着,活在这个事物不断受损、心不断飘移、时间不断流逝的世界上。”她像暗示时间流逝似的缄口停顿片刻,又继续下文,“可是十五岁的时候我以为世界的什么地方肯定存在那样的场所,以为能够在哪里找到那另一世界的入口。”
“您孤独吗,十五岁的时候?”
“在某种意义是的,我是孤独的。尽管不是孤身一人,但就是孤独得很。若说为什么,无非是因为明白自己不能变得更为幸福,心里一清二楚。所以很想很想保持当时的样子,就那样遁入没有时光流动的场所。”
“我想让年龄尽快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