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蚯蚓(2)
时间:2014-11-1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芸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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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离开,樊松子都没有说话。她的五官平静地待在原来的位置,只有眼睛在不停地淌眼泪,涌泉一样。仿佛主宰泪腺的神经失灵了。
老宋不让她待在殡仪馆,执意送她回去。老宋叫了单位的司机送她,可樊松子一看见黑色锃亮的桑塔纳,眼睛里就堆起了一层惊惶。她站在那儿,使劲地摆头。记忆在一瞬间接通了。成成开的也是一辆桑塔纳,也是黑色,泛着凄厉的光。残酷的现实,如同洪水兜头淹过来。
樊松子和老宋最终走路回的家。樊松子拒绝乘坐任何车。老宋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殡仪馆的事交给了樊松子的大姐二姐大姐夫二姐夫。樊松子的母亲在家里输液,老人家至今还以为外孙子成成在医院抢救。老宋的家人在鄂西大山里,还没赶到。
街上十分热闹。路边菜市熙熙攘攘,迎来了刚下班的最后一批顾客。不少人提着满袋子丝瓜、番茄、冬瓜往家赶。夕阳从树缝里斜筛下来,将人行道上的彩砖映得亮一块暗一块。
樊松子和老宋沉默着走在人群中,离了半步相跟着。这一刻,生活离他们太遥远了。他们像局外人一样,面无表情地向前走着。
忽然,樊松子开了口,声音似裂开了无数道缝隙:“怎么出的事?”
尽管樊松子的声音很低,老宋又离了半步远,可他听清了。樊松子没有回头,感觉到老宋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
“是赵局长,他开的车。”老宋说。
“什么?”樊松子惊诧地停下来,望着老宋。老宋接住了她的目光。樊松子感觉他的眼神像刮风的湖面,几片落叶在深幽的水面上打旋。樊松子盯着老宋的眼睛看了一刻,掉过头,继续往前走。老宋紧紧跟上。
樊松子的步子明显加快了。老宋的步子也加快了。老宋边走边说:“赵局长不是刚拿了驾照吗,瘾大,回来时离城区没多远了,他说换他来开,成成就坐到副驾驶座上,还有个主任坐在后面。赵局长想抢在弯道前超前面的车,结果和迎面来的一辆卡车撞上了……”
“那赵局长呢?”樊松子的牙咬紧了。
“人嘛,都有自我保护的潜意识,撞车的瞬间,赵局长将方向盘打向了左边,结果,对面的车正好撞上成成坐的这边。赵局长的脊椎也断了,还住在医院里。倒是坐在后面的主任,只有点轻伤。唉,成成要是坐后面就好了。”
樊松子的牙,咬进了下嘴唇里。一股腥甜味弥漫开来。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许多只蝴蝶蜂拥着撞向玻璃。两者触碰的瞬间,蝴蝶的生命烟花一样迸溅开来。
樊松子松开了下嘴唇:“那,我应该去看看赵局长。”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别,别,人死了不能复生。他,也不是存心的。成成单位上来了人,说会按工伤处理。赵局长的爱人也来过了,拿了十万块钱,说……”
“你收了?”
“没,我哪能收这个钱。我看她也可怜,眼睛又红又肿,说赵局长可能瘫痪……”
“我情愿瘫痪的是成成!我可以照顾他一辈子……”樊松子大声嚷道。话没说完,她蹲下来,头深深地埋进双膝间,发出呜呜的悲鸣。
老宋站在她身后,弯下腰来,用手轻轻地拍抚她的肩。
四周很快围满了人。人群发出低哑不明的语声。突然,樊松子站起身来,三步两步拨开人群走出了包围圈。老宋迟疑一下,也赶紧挤了出来。
黄昏的街道上,俩人一前一后,像一对蜻蜓默然无声地低飞着。
3
樊松子去看了赵局长。她,不甘心。
成成,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转眼成了躺在冷棺里的塑料人儿,再也站不起来,再也不会笑着叫妈。三天后,连这塑料人儿也不会有了,成成将变成轻飘飘的一捧灰。
她的记忆呢,那些与成成相关的记忆,从他离开她的身体被她捧在手里的一刻,到他临出差前给她打的电话,一点一滴,都是那么的清晰。清晰得可恨。她无法入睡,脑海里灌满了重重叠叠记忆的碎片。她想问问赵局长,她该拿这些记忆怎么办?是像成成一样用火烧成粉末,还是用车来回地碾至粉碎?要怎样做,她才能摆脱这些可恨的记忆?
樊松子没想到赵局长成了那副模样。
印象中,挺拔干练、风度翩翩的他,变成了一个横陈在床上的白壳子。只有绷带包围着的那张脸,还显出些活气。上面的一双眼睛原本紧闭着,仿佛感应到了樊松子的出现,缓缓睁开来,瞟向了樊松子站的角落。
樊松子走进病房后,一直没有开口。这是间重症监护病房,除赵局长外,还有两个病人。每张床前都有家属守着。樊松子挨个床看过去,辨认了半天,才确定最里面床上的那个白壳子就是赵局长。
床边坐着个女人,想必就是赵局长的爱人。看起来,她比自己年轻,眉眼十分秀丽。他们的孩子多大了?樊松子想。
门口病床边坐着的一位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问樊松子:“你找哪床?”樊松子没有作声。最里面坐着的女人闻声抬起头来,望向樊松子。樊松子戴了副墨镜。女人的眼睛确实又红又肿,她的也是。
白壳子里的赵局长就在这时抬起了眼皮。脸不能转动,他便将眼睛瞟向了樊松子。
樊松子和赵局长见过三次面。一次是成成转业到单位,她陪他去报到。一次是成成的工作落实了,她请局领导一起吃饭。赵局长的歌唱得很好,她当时想,这位领导长得可真是体面。后来,成成跟了赵局长,专门为他开车。樊松子别提有多欢喜。那年春节,她特地买了精油、精面,做了翻饺、麻花,让成成给赵局长送去。成成不肯,说现在谁还吃这些东西,是她陪着他去的。远远地站在街角,她看见赵局长走出来,接了成成手里的东西,满脸都是笑。然后是这一次,第四次。这一次,再没有成成站在他们中间了。
白壳子突然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樊松子看见赵局长的嘴歪向了她这边,表情显得很激动。女人赶紧站起身来,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你要什么?别急别急……”赵局长还在不停地“呜呜呜……”床颤动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樊松子转身出了门。
她去了江边。
盛夏的江面,显得很开阔。江水打着漩,向东而去。太阳辣辣地刺眼,而江面吹来的风又透着丝凉意。樊松子仰起脸来,很快便被刺出了眼泪,脸也涩涩地疼。江风却像温柔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抹干了泪痕。樊松子在长江边生活了四十多年。从小,遇到什么事,她就会到江边来坐坐。望望江,看看太阳,吹吹江风,然后什么都可以挺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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