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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沈从文)

时间:2014-11-2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全说不明白,雨就落了这样久。乡村里打过锣了,放过炮了,还是落。落到满田满坝
全是水,大路上更是水活活流着象溪,高崖处全挂了瀑布,雨都不休息。

    因为雨,各处涨了水,各处场上的生意也做不成了,毛伯成天坐在家中捶草编打草鞋
过日子。在家中,看到颠子五 明的出出进进,象捉鸡的猫,虽戴了草笠,全身湿得如落水
鸡公,一时唱,一时哭,一时又对天大笑,心中难过之至。

    老人说:“颠子,你坐到歇歇吧,莫这样了!”

    “你以为我不会唱吗?”说了就放声唱:“娇家门前一重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
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哪个?”唱了又问他爹,“爹,你说我为哪一个?说呀!我为哪
一个?喔,草鞋穿烂了,换一双吧。”于是就走到放草鞋的房中去,从墙上取下一双新草
鞋来,试了又试,也不问脚是如何肮脏,套上一双新草鞋,又即刻走出去了。

    老人停了木槌,望到这人后影就叹气,且摇头。头是在摇摆中,已白了一半了。

    他为颠子想,为自己想,全想不出办法。事情又难于处置,与落雨一样,尽此下去谁
知道将成什么样子呢?这老人,为了颠子的事,很苦得有了。颠子还在颠下去,不知道什
么时候才会好。不好也罢,不好就死掉,那老人虽更寂寞更觉孤苦伶仃,但在颠子一方面,
大致是不会有什么难过了。然而什么时候是颠子死的时候?说不定自己还先死,此后颠子
就无人照料,到各村各家讨东西吃,还为人指手说这是报应。

    老人并不是做坏事的人,这眼前报应,就已给老人难堪了,哪里受得下那更苛刻的命
运!

    望到五明出去的毛伯,叹叹气,摇摇头,用劲打一下脚边的草把,眼泪挂在脸上了。
象是雨落到自己头上,心中已全是冷冰冰的。他其实胸中已储满眼泪了,他这时要制止它
外溢也不能了。

    颠子五明这时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到了油坊,走到油坊的里面去,坐到那冷湿的废
灶上发痴。谁也不知道这颠子一颗心是为什么跳,谁也不知颠子从这荒凉了的屋宇器物中
要找些什么,又已经得到了什么。

    这地方,如此的颓败,如此的冷落,若非当年见到这一 切热闹兴旺的人,到此来决不
会相信这里是曾经有人住过且不缺少一切的大地方,可是如今真已不成地方了。如今只合
让蛇住,让蝙蝠住,让野狗野猫衔小孩子死尸来聚食,让鬼在此开会。地方坏到连讨饭的
也不敢来住,所以地上已十分霉湿,且生了白毛,象《聊斋》中说的有鬼的荒庙了,阴气
逼人的情形,除了颠子恐怕谁也当不住,可是颠子全不在乎。

    颠子五明坐到灶头上,望四方,望椽皮和地下,望那屋角阴暗中矗然独立如阎王殿杀
人架的油榨,望那些当年装油的破坛,望了又望仿佛感到极大兴味。他心中涌着的是先前
的繁华光荣,为了这个回忆,他把目下的情形都忘了。

    他大声的喊,“朋友,伙计,用劲!”这是对打油人说的。

    他又大声的喊,向另一处,如象那拖了大的薄的石碾,在那屋的中心打大的圆圈的牛
说话。他称呼那牛为懂事规矩的畜生,又说不准多吃干麦秆草,因为多吃了发喘。他因记
起了那规矩的畜生有时的不规矩情形,非得用小鞭子打打不可,所以旋即跳下地来,如赶
牛那末绕着屋子中心打转,且咄咄的吆喝牛,且扬手说打。

    他又自言自语,同那烧火人叙旧,问那烧火人可不可以出外去看看溪边鱼罶。

    “奇,鱼多呀!我看到他扳上了罶。我看到的是鲫鱼。我看得分明,敢打赌。我们河
里今年不准毒鱼,这真是好事。那乡约,愿菩萨保佑他,他的命令保全了我的运气。我看
你还是去捉它来吧。我们晚上喝酒,我出钱。你去吧,我可以帮你看火。你这差事我办得
下的,你放心吧。……咄,弟兄,你怕他干什么,你说是我要你去,我老子也不会骂你。
得了鱼,你就顺手破了,挖去那肠肚,这几天鱼上了子,吃不得。弟兄,信我话,快去。
你不去,我就生气了!”

    说着话的颠子五明,为证明他可以代替烧火人作事,就走到灶边去,捡拾着地上的砖
头碎瓦,丢到灶眼内去。虽然灶内是湿的冷的,但东西一丢进去,在颠子看来,就觉得灶
中因增加了燃料,骤然又生着煜煜光焰了,似乎同时因为加火,热度也增了,故又忙于退
后一点,站远一点。

    他高高兴兴在那里看火,口头吹着哨子。在往时,在灶边吹哨子,则火可以得风,必
发哮。这时在颠子眼中,的确火是在发哮发吼了。灶中火既生了脾气,他乐得直跳。

    他不止见到火哮,还见到油槌的摆动,见到黄牛在屋中打圈,见到高如城墙的油枯饼,
见到许多人全穿生皮制造的衣裤在屋中各处走动!

    他喊出许多人的名字,在仿佛得到回答的情形下,他还俏皮的作着小孩子的眉眼,对
付一切工人,算是小主人的礼貌。

    天上的雨越落越大,颠子五明却全不受影响。

    可怜悯的人,玩了大半天,一双新草鞋在油坊中印出若干新的泥迹,到自己发觉草鞋
已不是新的时候,又想起所作的事情来了。

    他放声的哭,外面是雨声和着。他哭着走到油榨边去,把手去探油槽,油槽中只是一
窝黄色象马尿的积水。

    为什么一切事变得如此风快?为什么凡是一个人就都得有两种不相同的命运?为什么
昨天的油坊成了今天的油坊?颠子人虽胡涂,这疑问还是放到心上。

    他记起油坊,已经好久好久不是当年的油坊的情形来了,他记起油坊为什么就衰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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