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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以外的人(5)

时间:2014-12-0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萧红 点击:

  他的脸色完全没有变动。我从他的左边跑到他的右边。又从右边跑到左边:
  “是不是呢?有二伯,你说是不是……你也没看见过?”
  因为我是倒退着走,被一条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倒了。
  “好好走!”他也并没有拉我。
  我自己起来了。
  公园的末角上,有一座茶亭,我想他到这个地方来,他是渴了!但他没有走进茶亭去,在茶亭后边,有和房子差不多,是席子搭起来的小房。
  他把我领进去了,那里边黑洞洞的,最里边站着一个人,比画着,还打着什么竹板。有二伯一进门,就靠边坐在长板凳上,我就站在他的膝盖前,我的腿站得麻木了的时候,我也不能懂得那人是在干什么?他还和姑娘似的带着一条辫子,他把腿伸开了一只,象打拳的样子,又缩了回来,又把一只手往外推着……就这样走了一圈,接着又“叭”打了一下竹板。唱戏不象唱戏,耍猴不象耍猴,好象卖膏药的,可是我也看不见有人买膏药。
  后来我就不向前边看,而向四面看,一个小孩也没有。前面的板凳一空下来,有二伯就带着我升到前面去,我也坐下来,但我坐不住,我总想看那大象。
  “有二伯,咱们看大象去吧,不看这个。”
  他说:“别闹,别闹,好好听……”
  “听什么,那是什么?”
  “他说的是关公斩蔡阳……”
  “什么关公哇?”
  “关老爷,你没去过关老爷庙吗?”
  我想起来了,关老爷庙里,关老爷骑着红色的马。
  “对吧!关老爷骑着红色……”
  “你听着……”他把我的话截断了。
  我听了一会还是不懂,于是我转过身来,面向后坐着,还有一个瞎子,他的每一个眼球上盖着一个白泡。还有一个一条腿的人,手里还拿着木杖。坐在我旁边的人,那人的手包了起来,用一条布带挂到脖子上去。
  等我听到“叭叭叭”的响了一阵竹板之后,有二伯还流了几颗眼泪。
  我是一定要看大象的,回来的时候再经过白布棚我就站着不动了。
  “要看,吃完晌饭再来看……”有二伯离开我慢慢的走着:“回去,回去吃完晌饭再来看。”
  “不吗!饭我不吃,我不饭,看了再回去。”我拉住他的烟荷包。
  “人家不让进,要买‘票’的,你没看见……那不是把门的人吗?”
  “那咱们不好也买‘票!’”
  “哪来的钱……买‘票’两个人要好几拾吊钱。”
  “我看见啦,你有钱,刚才在那棚子里你不是还给那个人钱来吗?”我贴到他的身上去。
  “那才给几个铜钱!多啦没有,你二伯多啦没有。”
  “我不信,我看有一大堆!”我跷着脚尖!掀开了他的衣襟,把手探进他的衣兜里去。
  “是吧!多啦没有吧!你二伯多啦没有,没有进财的道……也就是个月七成的看个小牌,赢两吊……可是输的时候也不少。哼哼。”他看着拿在我手里的五六个铜元。
  “信了吧!孩子,你二伯多啦没有……不能有……”一边走下了木桥,他一边说着。
  那马戏班子的喊声还是那么热烈的在我们的背后反复着。
  有二伯在木桥下那围着一群孩子,抽签子的地方也替我抛上两个铜元去。
  我一伸手就在铁丝上拉下一张纸条来,纸条在水碗里面立刻变出一个通红的“五”字。
  “是个几?”
  “那不明明是个五吗?”我用肘部击撞着他。
  “我那认得呀!你二伯一个字也不识,一天书也没念过。”
  回来的路上,我就不断的吃着这五个糖球。
  第二次,我看到有二伯偷东西,好象是第二年的夏天,因为那马蛇菜的花,开得过于鲜红,院心空场上的蒿草,长得比我的年龄还快,它超过我了,那草场上的蜂子,蜻蜓,还更来了一些不知名的小虫,也来了一些特殊的草种,它们还会开着花,淡紫色的,一串一串的,站在草场中,它们还特别的高,所以那花穗和小旗子一样动荡在草场上。
  吃完了午饭,我是什么也不做,专等着小朋友们来,可是他们一个也不来。于是我就跑到粮食房子去,因为母亲在清早端了一个方盘走进去过。我想那方盘中……哼……一定是有点什么东西?
  母亲把方盘藏得很巧妙,也不把它放在米柜上,也不放在粮食仓子上,她把它用绳子吊在房梁上了。我正在看着那奇怪的方盘的时候,我听到板仓里好象有耗子,也或者墙里面有耗子……总之,我是听到了一点响动……过了一会竟有了喘气的声音,我想不会是黄鼠狼子?我有点害怕,就故意用手拍着板仓,拍了两下,听听就什么也没有了……可是很快又有什么东西在喘气……咝咝的……好象肺管里面起着泡沫。
  这次我有点暴躁:
  “去!什么东西……”
  有二伯的胸部和他红色的脖子从板仓伸出来一段……当时,我疑心我也许是在看着木偶戏!但那顶窗透进来的太阳证明给我,被那金红色液体的东西染着的正是有二伯尖长的突出的鼻子……他的胸膛在白色的单衫下面不能够再压制得住,好象小波浪似的在雨点里面任意的跳着。
  他一点声音也没有作,只是站着,站着……他完全和一只受惊的公羊那般愚傻!
  我和小朋友们,捉着甲虫,捕着蜻蜓,我们做这种事情,永不会厌倦。野草,野花,野的虫子,它们完全经营在我们的手里,从早晨到黄昏。
  假若是个晴好的夜,我就单独留在草丛里边,那里有闪光的甲虫,有虫子低微的吟鸣,有蒿草摇着的夜影。
  有时我竟压倒了蒿草,躺在上面,我爱那天空,我爱那星子……听人说过的海洋,我想也就和这天空差不多了。
  晚饭的时候,我抱着一些装满了虫子的盒子,从草丛回来,经过粮食房子的旁边,使我惊奇的是有二伯还站在那里,破了的窗洞口露着他发青的嘴角和灰白的眼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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