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以外的人
时间:2014-12-0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萧红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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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树上,渐渐有点害怕,太阳也落下去了;树叶的声响也唰唰的了;墙外街道上走着的行人也都和影子似的黑丛丛的;院里房屋的门窗变成黑洞了,并且野猫在我旁边的墙头上跑着叫着。
我从树上溜下来,虽然后门是开着的,但我不敢进去,我要看看母亲睡了还是没有睡?还没经过她的窗口,我就听到了席子的声音:
“小死鬼……你还敢回来!”
我折回去,就顺着厢房的墙根又溜走了。
在院心空场上的草丛里边站了一些时候,连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我是折碎了一些草叶咬在嘴里。白天那些所熟识的虫子,也都停止了鸣叫,在夜里叫的是另外一些虫子,他们的声音沉静,清脆而悠长。那埋着我的高草,和我的头顶一平,它们平滑,它们在我的耳边唱着那么微细的小歌,使我不能相信倒是听到还是没有听到。
“去吧……去……跳跳攒攒的……谁喜欢你……”
有二伯回来了,那喊狗的声音一直继续到厢房的那面。
我听到有二伯那拍响着的失掉了后跟的鞋子的声音,又听到厢房门扇的响声。
“妈睡了没睡呢?”我推着草叶,走出了草丛。
有二伯住着的厢房,纸窗好象闪着火光似的明亮。我推开门,就站在门口。
“还没睡?”
我说:“没睡。”
他在灶口烧着火,火叉的尖端插着玉米。
“你还没有吃饭?”我问他。
“吃什……么……饭?谁给留饭!”
我说:“我也没吃呢!”
“不吃,怎么不吃?你是家里人哪……”他的脖子比平日喝过酒之后更红,并且那脉管和那正在烧着的小树枝差不多。
“去吧……睡睡……觉去吧!”好象不是对我说似的。
“我也没吃饭呢!”我看着已经开始发黄的玉米。
“不吃饭,干什么来的……”
“我妈打我……”
“打你!为什么打你?”
孩子的心上所感到的温暖是和大人不同的,我要哭了,我看着他嘴角上流下来的笑痕。只有他才是偏着我这方面的人,他比妈妈还好。立刻我后悔起来,我觉得我的手在他身旁抓起一些柴草来,抓得很紧,并且许多时候没有把手松开,我的眼睛不敢再看到他的脸上去,只看到他腰带的地方和那脚边的火堆。我想说:
“二伯……再下雨时我不说你‘下雨冒泡,王八戴草帽’啦……”
“你妈打你……我看该打……”
“怎么……”我说:“你看……她不让我吃饭!”
“不让你吃饭……你这孩子也太好去啦……”
“你看,我在树上蹲着,她拿火叉子往下叉我……你看……把胳臂都给叉破皮啦……”我把手里的柴草放下,一只手卷着袖子给他看。
“叉破皮……为啥叉的呢……还有个缘由没有呢?”
“因为拿了馒头。”
“还说呢……有出息!我没见过七八岁的姑娘还偷东西……还从家里偷东西往外边送!”他把玉米从叉子上拔下来了。
火堆仍没有灭,他的胡子在玉米上,我看得很清楚是扫来扫去的。
“就拿三个……没多拿……”
“嗯!”把眼睛斜着看我一下,想要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只是胡子在玉米上象小刷子似的来往着。
“我也没吃饭呢!”我咬着指甲。
“不吃……你愿意不吃……你是家里人!”好象抛给狗吃的东西一样,他把半段玉米打在我的脚上。
有一天,我看到母亲的头发在枕头上已经蓬乱起来,我知道她是睡熟了,我就从木格子下面提着鸡蛋筐子跑了。
那些邻居家的孩子就等在后院的空磨房里边。我顺着墙根走了回来的时候,安全,毫没有意外,我轻轻的招呼他们一声,他们就从窗口把篮子提了进去,其中有一个比我们大一些的,叫他小哥哥的,他一看见鸡蛋就抬一抬肩膀,伸一下舌头。小哑巴姑娘,她还为了特殊的得意啊啊了两声。
“嗳!小点声……花姐她妈剥她的皮呀……”
把窗子关了,就在碾盘上开始烧起火来,树枝和干草的烟围蒸腾了起来;老鼠在碾盘底下跑来跑去;风车站在墙角的地方,那大轮子上边盖着蛛网,罗柜旁边余留下来的谷类的粉末,那上面挂着许多种类虫子的皮壳。
“咱们来分分吧……一人几个,自家烧自家的。”
火苗旺盛起来了,伙伴们的脸孔,完全照红了。
“烧吧!放上去吧……一人三个……”
“可是多一个给谁呢?”
“给哑巴吧!”
她接过去,啊啊的。
“小点声,别吵!别把到肚的东西吵靡啦。”
“多吃一个鸡蛋……下回别用手指画着骂人啦!啊!哑巴?”
蛋皮开始发黄的时候,我们为着这心上的满足,几乎要冒险叫喊了。
“唉呀!快要吃啦!”
“预备着吧,说熟就快的……”
“我的鸡蛋比你们的全大……象个大鸭蛋……”
“别叫……别叫。花姐她妈这半天一定睡醒啦……”
窗外有哽哽的声音,我们知道是大白狗在扒着墙皮的泥土。但同时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母亲终于在叫我了!鸡蛋开始爆裂的时候,母亲的喊声也在尖利的刺着纸窗了。
等她停止了喊声,我才慢慢从窗子跳出去,我走得很慢,好象没有睡醒的样子,等我站到她面前的那一刻,无论如何再也压制不住那种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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