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的距离?
不论我在哪里
都只离你一个转身的距离
我一直都在
在你身前
在你影里
在楼台上,静静等你
一个转身的距离?
惊觉似的转过身,只见到两个穿迷彩装的阿兵哥在谈笑着。
带着小男孩的年轻妈妈和站在禁烟标志下方的妇人都已不见。
大概是火车过了桃园,下车的旅客多些,于是她们都进去车厢内。
我吹了一阵冷风,双手和脸颊早已冰冻,我也决定躲进车厢。
最后一节车厢后面,还有一些空间,堆着几个纸箱子。
有两个人坐在箱子上,还有一个空位,我便坐了上去。
箱子很厚实,里面应该装满了东西,只是不知道装什么。
我右手边是个穿老鼠色外套的中年男子,头发微秃,靠着车身打盹。
那大概是20年后我的样子。
左手边是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呆呆的。
很像10年前刚上大学的我。
又看了一遍第四根烟上的字,当我读到"在楼台上,静静等你"时,我终于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因为我想到大一在话剧社扮演罗密欧时的荒唐。
真是一段可爱的青春岁月,那是证明我曾经存活过的最好证据。
无论已经离得多远,无论我将来会变得多么市侩庸俗,
那段日子永远像钻石一样闪亮着。
而可怜的朱丽叶啊,你还在那楼台上静静等着罗密欧吗?
我很羡慕地又看了那位年轻的大学生一眼,他正用心地在看一本小说。
年轻的大学生啊,要把握大学生活喔,那将会是你一生中最珍贵的回忆。
你会碰到各种形式的人,无论你喜不喜欢,他们都会影响你。
我曾经也像你这般年轻呢。
那时刚从成功岭下来,顶着平头,在宿舍的十楼找空房间。
我来得早,大部分的房间都没被人订走。
我是13号生日,所以我选了1013室。
房间两个上下铺,可以住四个人。
书桌成一直线地贴在墙上,还有四个小衣柜。
我挑了靠窗的上铺,床位号码是3号。然后开始清扫房间。
整理完毕后,把衣服收进衣柜,在3号书桌上放了书包和盥洗用具。
擦了擦汗,准备离去时,在房门口几乎与一个人相撞。
"对不起。"
对方笑着道歉,声音宏亮。
"哇,这房间好干净喔,就是这间了。"
他走进1013室,将绿色旅行袋放在4号床位,那是我的下铺。
"你好,"他伸出右手,露出微笑:
"我叫李柏森。木子李,松柏的柏,森林的森。请指教。"
"我叫蔡崇仁,你好。"
我们握了一下手,他的手掌温暖丰厚,握手的力道十足。
"你睡3号吗?"柏森抬头看了一下我的床位。
"嗯。我喜欢睡上铺。"
"我也是。不过小时候太皮,从上铺摔下来。以后就不敢睡上铺了。"
柏森打开绿色旅行袋,哼着歌,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好。
他比我高一些,壮一点,皮肤黝黑,没戴眼镜。
同样理平头,我看起来呆呆的,他看起来却有股精悍之气。
"好了。"柏森拍拍手掌,呼出一口气,脱掉绿色运动外套:
"隔壁栋宿舍的地下室好像有餐厅,我们一起吃饭吧。"
"好啊。"
我们坐电梯下楼,才五点左右,可以容纳约两百人的自助餐厅没什么人。
负责盛饭菜的都是中年妇女,倒是结账的是个年轻女孩。
柏森选好位置,放下餐盒,端了两碗汤,一碗给我。然后说:
"嘿,你会不会觉得那个结账的女孩像'小叮当'里的技安?"
我望着她,胖胖的女孩,脸蛋确实很像"小叮当"里欺负大雄的技安。
我不禁笑了出来。
"以后我们就叫她技安妹吧。"
柏森像恶作剧的孩子般地笑着。
这是我跟柏森的第一次碰面。
即使经过这么多年,我仍然可以清楚地听到他那时的笑声。
很少听到这么干净的笑声,宏亮却不刺耳,像秋天下午三点的阳光。
他说他八字中五行缺木,不容易稳重,所以父亲将他取名为柏森。
"真是难为了我老爸,"柏森笑着说,"可是好像没什么用。"
"我爸比较轻松。'崇'是按照族谱排行,所以他只给我一个'仁'。"
"如果你只叫蔡崇就好了,这样就是一只菜虫。"柏森又开始大笑:
"菜虫吃菜菜下死,杀手杀人被人杀。这可是很有名的布袋戏戏词喔。"
从此,菜虫便是我的绰号。
柏森是我上大学后所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
我相信,我也期望他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朋友。
我心灵的某部分经过好几年的冬眠,醒来后渴望着食物,
而柏森是第一个提供养分的人。
于是我像在沙漠行走一个月的旅人,突然碰到绿洲。
我大口大口地喝着水。
1013室后来又住进了一个同学,他叫叶子尧,睡2号床位。
当过兵,重考两次,整整大我和柏森五岁,我们都叫他子尧兄。
大部分的时间里,班上同学很少碰到他,他总是有一堆外务。
由于我和柏森与他同寝室,因此起码每晚会见到他一次。
不过如果他忙的时候,我们也会连续好几天没看到他。
只有床上凌乱的书本证明他回来过。
子尧兄总是背着一个过时的背包,颜色像是被一大群野牛践踏后的草地。
背包里因为装太多东西,所以总是鼓鼓的,像吹牛皮的青蛙。
背包的拉链可能是因为坏了,或是根本拉不上,所以总有几本书会不安分地探出头来。
子尧兄除了对上课和社团不感兴趣外,对很多东西都热衷地过头。
这可以从他床上和书桌上堆得满满的书籍中察觉。
书籍种类包括计算机、命相、易经、中医、宗教、财务管理、生物等等。
后来书太多了,我们便把1号书桌、床铺和衣柜也让他摆书。
子尧兄算是个奇怪的人,有时讲话的逻辑很特殊。
当然我是没有立场说别人奇怪,因为我也曾被视为奇怪的人。
不过如果我可以算是奇怪的人,那被奇怪的我说成是奇怪的人的子尧兄,一定更奇怪。
记得我有次看到他床上摆了本《宗教与人生》,我随手拿起来翻阅。
正好子尧兄回来,他问道:
"咦?菜虫,你对宗教也有兴趣?"
"没有啊。只是好奇翻翻看而已。"
"好奇心是很重要的……"
子尧兄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奇形怪状的石头,放入书桌的抽屉,接着说,"很多杀人命案的尸体,都是因为路人的好奇心,才被发现的"
"这跟宗教有关吗?"
"嗯。表示你与佛有缘。床上这么多书,你只挑中这一本,善哉善哉。"
"子尧兄,你在说什么?"
"痴儿啊痴儿,让我来告诉你吧。"
"宗教到了最高境界,其实是殊途同归。所以佛家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对照于基督教,就是耶稣即犹大,犹大乃耶稣。神魔本一体,善恶在一念,为神为魔,行善行恶,仅一线之隔。阿弥陀佛……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哈利路亚。阿弥陀佛和哈利路亚都是四个字,这就叫做殊途同归。"
我瞠目结舌,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则在床上拿了几本书,硬塞进去背包,然后又出门了。